《罗浮山记》云:“罗山、浮山二山合体,高三千丈,七十石室,七十二长溪。”
《南越志》云:“本只罗山,因海上有山浮来相合,故曰罗浮。”
竹馆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小楼一夜醉春风,星垂露浓,花灯廊坊。酒过三巡,饶是正值血气年纪的少年人也抵不住缱绻醉意,在拂过酒杯之时流露眼底的迷红。
他身边尽是些与自己一般年纪的贵家年少,个个锦衣狐裘,粉头玉面。挨挤着的几案上,打翻的酒盏流淌着琼浆玉液,珍馐贵馔只浅尝了几口就搁置一边。垂帘后的丝竹管乐犹自不停歇,鹅黄垂帘之外有十二舞乐伎隔帘献艺,席间正有人吟一句樊南生的“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那厢东风拂帘动,只一抬眼,芙蓉春色就从年轻的眼眸里暗自渡来。
他将醺未醺地半阖上眼,装作没看见这暗中秋波涌动。
这是他叔父主持的曲水流觞,祓禊之后,他们特意挑中了此间的一处环山抱水之妙境,此处秀竹成林,幽静避世。主人在此特修筑竹里馆一间,檐角廊下各缀六十四只金铃,春风拂动,铃动如海,故此间亦唤听海阁。
梦里,旁人的话他大多听得不真切,有称赞这祓禊之宴的,吟诗作赋曲水流觞,还有拉着琴女做风流赏的。这一切看在眼里,像是凝结在眼睛上的蛛丝,黏住了挣不脱,他下意识地用玉篦子敲了敲竹窗,那儿如葫芦翻瓢似的,打深里冒出一个极沉极缓的声音。
“少主。”
他听见这声就有些发愣,想是梦境终究有破绽,藏不住掩不得的怯。
他往窗外看了看,依然是一片望不穿的黑,没有一点星月的痕迹。
“合该叫人给我备辆车了,”他配合着自己的梦,还有梦中人,“这夜熬着实属疲乏。”
“宫门已经关了,”那人回他,“此时回去,恐怕只能在城中另寻他处过夜。”
“那就另寻他处…如何不可?”他叹道。
那方一阵沉默。
“属下即刻令人前去备车。”
无声无息地,窗下再没了回应。他感到额角沉沉,筵席上的一切犹如油布裹了鼓面,听着令人发蒙,他想到也许这是一次生魂入梦,此刻的他并没有在睡梦之中,而是被活生生困在了一个已然逝去的世界里。
可到底是他人在梦中,一切也由不得他。
他垂眼敛眸,却将袖口往下扯了扯,掩住腕上的一枚赤色胎记。
那东西是他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新帝即位五年后他呱呱坠地,此前他的父亲已经连丧三子,男胎落地未及啼哭便化作血肉,唯有他。相传在妊娠前夜有白龙入如后梦中,口衔一枝金莲置于腹上。如后有所感应,遂诞男胎,落胎手腕间隐见赤红胎记,难辨形状,降生三月后送入普慈寺受佛祖庇佑,受佛礼经度。及十三岁归返,位至东宫。
他用金戒指叩着青玉案,一下一下,那声音好似叩在了棉花上,风吹帘动,他看见抱着琵琶古琴的乐师从纱幔后匆匆走过,投下来的琴影颀长而妖异,仿佛是一把摧人性命的利刃。
剑刃。
刀剑声起的时候他还沉浸在唱曲里,转头就听见一句“玉楼宴罢——”唱走了音。他回过神来,陡然间鹅黄帐帘已经溅了血。
祓禊之宴顷刻间血溅四方,分崩离析,他眼看着身边的年少还未来得及呼救就被开膛破肚,有的还被割取了首级。
风动,帘动,刀剑声声,此时不知是哪里飘来的落花,摇摇曳曳地,从漆黑一片的竹窗外纷纷飘来。皎洁如鹅羽如芒月般的玉兰花瓣掉落进他的酒盏里,旋即喷溅上殷红的血。
他被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吊在了正梁之上,他的贴身侍从,撼玉和伐竹,都被迫在他的面前尽了忠,那些带血的剑刃还带着热乎乎的体温。
即使是在梦里,他也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抱着最后虚无的希望望向窗外,那里依然是不见星月的黑,还有不知从何处来的玉兰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逃不出去了,死亡若发生在梦里,又是否会比现世甜美?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纤长的刀尖已经没入他的肚腹,他感觉到被切开的痛楚,被捣毁的麻木,以及最后被彻底分裂的坠落之感,这令他想起昔日在猎苑狩猎时不甚从马上摔下跌坏了手臂,太医小心翼翼从泥土间捧起他裂开的半截手臂时的感觉——他看见了森白的裂骨,破碎的肉,还有从中冒出的热乎乎的血气。
他抬起眼——这是他最后能做的动作,依然看向的,仍是窗外飘洒无尽的玉兰花。
仃山
他睁开眼,眼前所见是星月晦暗的天幕。
四周荒草丛生,斜蔓横生,垂萝密布。痛楚沿着脊梁骨一路蔓延,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星空和夜幕跟着在他眼前颠倒了一回。
仃山的夜是从黄泉流出的烟雨和雾。
此地曾是九国的战场,无人生还的坟场,残牍孤史里有云,仃山有埋骨竟三十万,乱后三年,行脚商与拾骨人莫不敢入。越三年,白骨成林,山石依傍,逐渐成一方水土也。
他的血液在呼吸里从破裂的伤口涌出,流淌进泛着腥臭的泥土里,他不知道山间是否有山狼虎豺在窥伺,等待着这个垂死之人的倒下,然后一拥而上将他分食殆尽。
他没了锦帽貂裘,没了千金骏马,此地也不是任皇亲国戚纵马驰骋的猎场。相反地,他才是受弓支箭矢追逐的那一个,凄凄惶惶,命悬一线。
蛇腹一样苍白的小径引领着他走进山的深处,一处已经毁损的宅院。破败的门前有一左一右两大尊者,已被损毁至不可辨认,在浓夜和尘灰中面容狰狞,手持金刚杵,宛如罗刹般瞪视着突入的闯入者。
他轻唤了几声也无人回应,终于确认这是间无人的荒寺。庭院里鲤池生出腐草,蛛网层叠,尚有暗红色的池鱼从深处隐约闪现。他脚下的每一块青石砖都覆着厚厚的苔藓,枯叶衰草间,尚有一树玉兰兀自绽放,老树盘根虬结,如青龙缠卧,枝头上白色的花朵硕大的仿佛白鸽,远远望去竟如一树仙鸟云集,只是照看花木的僧人早已不知去向。
蓦然地,从树下传来清脆的穿水击木之音,声声慢,然而极其笃定从容,引得人不由上前看个究竟。
他走过去,几乎是无意识地,腿脚不受任何控制。渐渐地他看清了,原来那花树下坐了一个人,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背影萧索如一方嶙峋山石,几乎要和他身后颓坍的塔林融合为一体。
那人的手中执一柄雕刀,另一手里掌一方厚实的白木,在他的身边是一间倾翻的墓穴,墓石棺椁因朽烂而塌陷,他所听见的穿水击木之音,原是夜露滴落在裸露出的朽骨上所发出的回声。
“叨扰了。”他说。
雕木的男人眉骨耸动,接着抬眼冷冷瞧了瞧他,他的面上有一道歪扭的刀疤,从额前至嘴角几乎将他的容貌撕裂为两半,不知是否是夜太浓重,他隐约觉得那道伤疤是活的,正在他的视线里蠢蠢蛹动。
男人用自己尚有目力的那只眼瞧他,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打量一个比死人还要死的物什。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好像他只是在观望一场路过的风,头顶的花枝一阵颤动,抖落许多花瓣下来,他复又垂首,专心地对付起手上的白木来。
他也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勇气,上前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实在太疲倦了,腹部的痛楚提醒着他刚才受的伤,他低下头解开自己的衣襟,发现腹部被缠上了一层厚厚的布料,那材质着实奇怪,凉凉地贴着皮肉,摸上去还有细细的鳞片;他被割裂的皮肤在这层纱布下清楚可见,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内部蠕动着的血肉和层叠肚肠。
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一种奇异的平静涌上他的心头,他不由得放远视线,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身边的这个男人身上,也许他就是老话里来引人上路的鬼差。可这人一心只应对他手中的木头,这黄泉路上只怕太过无聊。
“你在雕什么?”
仍旧没有回答,男人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对他的任何对话产生回应。他也不恼,横竖已经是个将死之人,未来无非是黄泉路上稍显寂寞罢了。
于是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他说起在王侯府春日的垂丝海棠,和冰雪聪明的皇子们习书练字,午后共同在莲池畔喂鲤鱼,他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儿子,也正因如此,曲水流觞之后才会有人要不惜一切代价来索他性命。
是显王。
在祓禊宴上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叔父在廊下与人交谈,那人衣着是禁卫军统领的形制,然而却在腰间佩了一柄西域的弯刀。
他本想着显王会念及叔侄情分一场,却没想到即刻用他作为叛乱的试刀。
“若我有命,定会将显王那狗贼千刀万剐,烹煎心肺……以餮豺狼!”
掌雕木的男人忽然刻走了一刀,木片上被划出薄薄一层木花,他回头看了他一眼,歪扭的面孔在月色下看不清神情。
“若你还有一命……当留着去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才是。”
被言及的那位却愣怔住了,一方面是惊讶于他居然会说话,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回答了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
“……”
他不禁失笑,“奇了怪,这世上哪还有人连自己名字也不记得的?”
金莲
第一只利箭呼啸着命中在离他只有咫尺远的玉兰枝上。
空气像是沸腾般响起窸窣炸裂的声音,片刻后他明白那是滑索,他望向四方天宇,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可黑暗中无数的杀影已经顺着无形的索从天际滑来,他甚至能听见屋宇上瓦片的轻响。他们在靠近,他能感觉到。
真正赋予他视觉的是一轮从墙外升起的火箭雨,齐刷刷地落进庭院,瞬间将已被遗忘的荒寺点燃。
他抄起被劈落在地上的一树燃烧的花枝作为仅有的武器,迎击呼啸而来的利箭,他身后的男人还在从容雕刻着,像是对发生的一切毫不在意。
庙门被轻而易举踏破,叛军汹涌杀来,向着手持花枝的皇子步步逼近。他的手开始颤抖,一半是因为恐惧,一半是因为燃烧的树枝开始变得滚烫,握在手中如同一截烙铁,他很快闻到了肉质被烧焦的气味,从掌心传来。
面对叛军,他已经顾不得疼痛,心里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他准备像他的父亲一样勇敢地直面敌人,即使万剑穿心,头颅被砍下,即使天命注定了魏氏的血注定要洒在玉龙台上。
他大喊着冲上去,对面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朝着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皇子射去,燃烧的玉兰枝在他手中颤抖不已,飞箭的力道震得他手腕发麻,锋利的刃端擦着他的鬓角耳际飞过,风萧声声,他回头看去,中箭的玉兰树燃烧了起来,花下雕刻的男人早已不知所踪。
他在箭雨的袭击里节节败退,发冠也被击落了,皇子披头散发,宛如地狱里受尽折磨的野鬼。他手中燃烧的玉兰枝在过度燃烧后终于化为齑粉,一阵钻心的疼痛自他手掌传来,他望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
身后的玉兰树在火海中突然断裂成两半,一阵无端罡风从树腔里喷溅出来,萧萧风声里饱含着气吞山河,万马奔腾的壮烈之气,他还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狂风裹挟一阵熊熊烈火长啸而出,他眼见着从火海中飞出一匹赤焰金骏,一位身穿金甲的威武大将军手执长枪跨马而立,飞枪横扫,击下一阵箭雨。
他疑是这镇寺的尊者显了灵,然而这金甲将军身后跟随着的分明是来自三界的冥风,风中泣号阵阵,频惹鬼哭,对面的叛军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凶煞修罗吓骇,又是一轮箭雨升起,这回利箭们朝着这个神秘的不速之客齐齐袭来。
风声鹤唳里,他看见一场不存在的战争在眼前的原野上展开,那似乎是七百年前战火频仍的时代,九国在古神的低语里进行灭绝天地的厮杀,初春未融化的冬雪被鲜血浇灭,融化进泥土里成为化不开的泥泞。覆着青苔的荒野重又回到白骨累累,死去的未死去的从地腔的深处发出悲鸣。战火中那一缕金影宛如战神临世,所过之处溅起血花纷纷,他手中的长枪如麦垄上收割的镰刀,凡人的武器根本无法抵挡分毫。
叛军在这来自地府的金甲将军枪下溃如破竹不堪一击,他身边的尸体堆成了一座小山,人头散落一地,鲜血浸没青苔路,从烈焰中走出的赤焰马打着响鼻,枪尖所指,直点叛贼将领的首级。
那也不过是一刹的功夫,战场上的枭首来的迅疾而痛快,凡人的孤注一掷,有勇无谋,脆弱的像是迎着火烛飞扑上的蛾,再回过神来时,金甲将军手里已经提着那颗头颅,踩着一滴鲜血往回走——丝毫不在意身后如潮水般退去的叛军。
——撕开黎明的不是啼血鸡鸣,而是禁卫军破山时响起的金哨声。
他像是才从梦中醒来,眼看着浴血的那人将头颅放在自己的面前,很快那将和显王的一起,呈在他们父子的面前。
他像是复命的将军一样在他面前膝礼,脸上的伤疤像是吸足了鲜血,挣动地愈发剧烈。他看着他,用跨越人神的一双眼,同生共死,一起凝视着他。
他终于忍不住用手去触碰那张脸,从眉梢到眼角,从无情至有情,有点滴明灭落在他指尖上,却烫进了他的心头。
“跟我走。”他说,声音低沉的好似来自冥府的河流。
“你在这世上已经停留得太久。”
他伸手阻挡住了不断逼近的距离,金甲之后是比铁还要硬的胸膛,他仔细摩挲着那一方的纹路,原来他铠甲上印刻着的尽是怒放的金莲,宛如他腕间生就带来的,一枚赤色的胎记。
可他没能挡住那个吻,从额头落下,历经鼻梁,眼眸,最后稳稳地被嘴唇攫住,他从那个吻里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寒冷与孤独,并与他一腔的热烈酸楚共同肆虐,令他想起在这囹圄之外的时间是如何冷漠地度过,生命是如何重蹈覆辙,镜花水月,颠来倒去。
他们在残花和血泊中,他切断又缝合的躯体被细密的吻加固,复又被死里逃生的情欲贯穿黏合。他想不起来千百年来是否一如既往,他们的交合总在死亡和朽烂的边缘疯癫。他是被腐水泡涨又撑大了的蘑菇,入侵后孱弱地渗出黏腻的汁水来。他用嘴唇亲吻那只无情而残酷的眼睛,却用指腹去安慰那侧失明的目珠,很久之前它决定不再看这世间,因而成了痴傻的呆儿,一派天真,万种柔情,在黑暗中成了冰封住的留存。
至巅峰时他如野兽一般撕扯着那人嘴唇,身上的伤口溅开血花片片,那人伏在他身上,沉钟一般的声音不停在他耳畔呢喃。
“念我的名字。”
“念我的名字。”
“……给我自由。”
百年前的风沙在他的喘息前吹拂,属于凡人的躯壳无法承载其间所有的痛苦,他仍不肯放手,固执地紧拥着,直至那具身躯在他的怀中归为枯骨。
“……朝风。”
他念着他的名字,终于等到风沙将他心头的坟冢叩动。
浮图
百历十三年,新帝景即位,改年号广致。
广致三年,景帝起国内十七浮图,于帝京东外二十里修葺金莲寺,赐名莲华,并赐仃山名熹。莲华起七层浮图塔,高六十丈,刹上有金宝瓶共一十一重承露金盘,檐四角垂金铎,共一百二十铎。九级浮图皆朱漆,悬金铎,高风永夜,风铃及十余里。
广致三年中元,帝幸熹山,延海内圣僧共作往生法事,慰戡乱雄魂。
广致七年,有僧于莲华寺内掘龙骨一具,长六丈,宽百尺,骨与寺中一百年玉兰树交缠共生,难舍难分,观者莫不以大敬畏,龙骨旁更有鳞片数百,刻有蝇头密文百十余字,当世莫有能读者。
同年,众僧献鳞一百二十枚,敛以金奁。
二十七年,帝暴病,赐东宫位于子忍,遂入浮图,终日诵经礼佛,不问世事。僧尝于塔外闻奇花异香,入夜即可听得龙啸哭吟,环绕塔周,声久徘徊而不去。
二十九年,帝崩于莲华台,是夜有白龙自东方来,衔金莲枝,迎帝而去。
——《百国·魏亦明传》
是魔也,是鬼祟也?有史云,帝尝于浮图内梦华台,遂登临之。华台上立童子十三,佩剑执篮,唯索一方命牌。
帝于台上赐诸龙鳞,仙子放行,引之游历仙境一百二十诸天,生生世世,复归尘世。
帝不解其意,那童子笑曰,此生不得入,尚缺一着矣。
——《兰台旧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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