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sonal works, stories,and outdated fantasies.

海边异客


那不是一片讨喜的海。

既不温柔,也不平静,有别于旅游杂志或是色情小说中惯于描写的那样波光粼粼承载欲情。海是荒凉的,灰色的波面像是某种古生物苍老的皮脊,起伏不定的鳞片层层又叠叠蔓延至天际线的尽头;甚至有些凄惨,阴恻的海风吹拂,湿冷的气味,裹挟着在水中腐烂的肉与骨。

维特斯根也许是这片海为数不多的渔客,一粒兀鸷嶙峋的礁石是他的宝座。在他的背后,漫长如流行尾巴的洲际公路傲慢偏转,偶尔有路过的乘客也许会指着这片陌生的水域表达兴奋:看!这是一片地图上没有标记的海。

没有标记,没有名字,更多时候熟悉这片区域的人会说,那仅仅是片水域而已,不幸的水域。

黄昏时分维特斯根一如既往的在那片水域垂钓,他带着自己的老家伙,一根金属鱼竿,十年如一日在他的礁石宝座上坐下。每次垂钓都将消磨掉一整个黄昏的时间,直至星幕四垂方才结束。他带了一壶热茶,足够厚的尼龙外套,海边起风时宽大的外套足以将他的双腿和脚都收进遮风衣摆里,他像个在海边伫立的石像,沉默且永恒般等待着海水的馈赠。

他不记得那年轻人孩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海边的了,也许是来自于某一个漫长单调的钓鱼黄昏。一个不速之客对于另一个不速之客不得不开启的友好交流。而维特斯根并不在乎,对于他来说,每个人来到海边都有自己的理由。

当然,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的话,那就是对方看起来糟透了。

他像是个刚从海难里死里逃生出来的人一般,像一条灰色的鬼影,沿着堤岸彳亍独行,他像是有好几天没有打理过自己,或许根本不在乎,尖削的下巴上冒出斑驳的胡茬。他看起来十分虚弱,海滩上任何一颗鹅卵石都可以让他摔个趔趄。即便这样,他还是跋涉过了漫长的海岸线,最后停步在距离礁石不远的位置,他穿着一件旧的及膝的风衣,直愣愣地看着整片大海。

维特斯根放任鱼饵在海水中拉扯,用余光观察着这位奇怪的年轻人,

一个窝囊的鬼魂。

维特斯根的好奇心并不无道理,这样的事情总是发生,奇怪的念头降临在一个人的身上总会引发许多奇怪的举动,而当他们来到大海边时,往往是想结束一切。

“嘿。”

那是维特斯根向对方发出的第一声招呼。

“小心点儿。”

那人像是听到了,又像是在怀疑一阵风声,他用空茫的眼睛张望着礁石的方向,他的眼睛比大海还要荒凉。

维特斯根不再作声了,他不想多管更多的闲事,尤其当一个人试图自我了结时,拯救与否都不会赋予他更多的荣誉。

他收回了已经放空的鱼线,准备装上新的饵。他的手在满是蚯蚓肉的小桶里翻捣时,听见了鹅卵石碎裂的声音。

礁石王座上的维特斯根向下望去,看见了一张失魂落魄的脸。

“你最好离这海远一些。”

维特斯根嘟囔着,他想在新的对话开始前结束所有的对话。

“它知道如何替人做决定。”

年轻人陷入了沉默,无言以对,不知所措,沉默久得让人以为接下来他也许会鼓起勇气走向大海——或者回头。在当地的报道里,跳海自杀的死者至少需要九天才能打捞上岸,还是在月亮和潮汐的配合下。而更多的溺水者就此失去踪迹,那些在海上工作的渔船总是能打捞出一些陈旧的东西,甚至是上世纪的水手的靴子和一截腿骨。

过了很久,维特斯根不擅长做时间的描述,他听见另一阵鹅卵石破裂的声音,那个年轻人走到了礁石边,灰色的海浪拍碎在他的脚边。

“如果你想撒尿,可以换个远一些的位置。”维特斯根告诉他。

或者就快些做决定。

他当然忍住了后面的话,念头像惊鸟振翅从眼前飞走。年轻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仍然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至少他不是个醉鬼。维特斯根在心里想,醉鬼总是会听从一些鼓励排泄的建议。

剩下的就是疯子和彻底的绝望者,维特斯根说不上这两者里谁会更好一些。

“我想我迷路了。”年轻人告诉他。

维特斯根的鱼竿抽搐,他连忙回收鱼线,上钩的是一条小鱼,虎斑尾鳍,他把那条不停扭动的小鱼攥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确定它并不能为自己的晚餐帮上什么忙,于是取下鱼钩,将鱼丢回了大海里。

“你是从外面来的。”维特斯根语气笃定,“镇上从没见过你。”

年轻人回过头,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大海打湿了他的鞋子也毫不在意。维特斯根看见他嘴里不停说着些什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他看见他从上衣内袋里取出一本笔记本,像是一颗干瘪的花房,纸页被过多的夹笺撑的鼓胀,他打开本子复了又阖上,却没能打消他脸上的困惑。

“我忘了自己要来干什么……但我是要来这里的。”

“我忘记了一切…我是谁,我的身份,全都不记得了…”

维特斯根没有说话,经年的海风已经将他的面孔吹拂出纵横的纹路,它们比礁石还要冷硬。

很好。他想。这是一个迷路者,一个白痴,一个忘记了自己身份的倒霉蛋,失忆者。那么对于他来说,不存在于这里就是最好的出路。

“或许你该回去。”维特斯根给出他衷心的建议。

“回去泡个澡,喝杯酒,运气好的话遇上一个女人,接下来所有的事情都会烟消云散,忘记的事情将不再那么重要。”


维特斯根依然在海边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大鱼。

在上帝划分好的时间里,忘记了一切的男人总是有规律地出现。星期三,维特斯根记得,在每个星期三的晚上,海雾酒馆里会有可以燃烧火焰的龙舌兰酒。

“我想起了一些东西。”

他们的第二次对话发生在几个星期后,瘦弱的男人四手四脚费力爬上他的礁石宝座,坐在离维特斯根不远的地方。他的手里拿着一份1934年的报纸,就连维特斯根都无法准确记得那一年发生了些什么,许多人死去许多人降生,灾难如瘟疫横行。灾难将一直横行。

男人拿着一份二十年前的报纸,从头至尾事无巨细地阅读,他说自己是一个动物学家,专门研究一种古老的传说中的生物,半人半鱼,生活在深海的深处,在人类有限的航海史中,水手称之为塞壬,海妖,这些拥有酷似人类外表的生物,能够吟咏出七海之上无可比拟的美妙歌声,塞壬的歌声,是所有航海者的噩梦。

维特斯根为他感到高兴,这人并未全然地一忘皆空,虽然恢复速度缓慢,但他至少赶得上在临死之前回忆起一切。

他听不懂那些由人为创造出来的词语,脊椎,两栖,哺乳动物,或是海洋生物。他在海边生活了一辈子,对于物种的划分原则近乎直白地简单:一切仅是生于水的,或者亡于水的。在一些小镇原住民的家庭传统里,人是由飞鸟变化而来,而忘记了羽翼,也有的是从水底蜿蜒上岸,而舍弃了鳞片。

可人终究只是人,在有限的短暂生命里毫无方向且目的不明。

男人从1934年的报纸上告诉他,在这片海域上曾经发生过一场年轻的海难,一条载有十名船员和三位学者的小航船在离港两天后就下落不明。附近的几个港口都没有收到这几人登岸的消息。航船失去消息十天后,海上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浓雾,陆地再也没有得到这十三人的下落,连带着小船一起,永远地迷失于海上。

“在这片海上,曾经流行着关于塞壬的传说。”动物学家告诉他。

“他们总是喜欢群队出行,夜间是他们喜欢出没的时间。有塞壬出现的海面上时常升起毫无征兆的浓雾,缺乏经验的水手和掌舵被这雾弄晕了方向,他们偏离了航线,将船驶向偏离的更远的海面上,当他们发现自己完全置身于陌生的水域时,耳畔响起了海妖的歌唱,如果有人禁不住诱惑走出船舱去,就会被等候的海妖伺机猎杀。”

“我们至今也不知道1934年的航船究竟在什么地方。”

“也许是这海难吸引着我,一直召唤我来到这里。”

“这里什么也没有,”维特斯根告诉他,“这里没有港口,也没有停留的船,偶尔有主妇会到这里来凝望她们出海的丈夫,可看见的只有雾和海。”

“港口被封了。”动物学家说,“1941年的时候,因为无法获得那艘船的下落,镇上的居民决定拆除港口,他们认为是港口带来了不幸。”

“那么你究竟在寻找什么?年轻人。”

年轻的动物学家默然。

“我不知道,”他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真正的海妖,一切只存在于传说中,不是吗?这也许是一个不幸的研究,许多执着于此的人最后都发了疯——他们最后不得不指着瘫坐在礁石上的草食性哺乳动物,胡乱地下结论称那就是海妖。”

维特斯根不由得坐直了身体。

“也许我已经找到了什么,又迷失在半路中,就像是遇上了海妖的迷雾。一些海难的幸存者曾经记下他们听见的塞壬的歌声,那音调令我熟悉,可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差人送来了过去的东西,我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我曾经用一整本笔记本拼写一个我无法发音也无法记忆的名字。”

动物学家陷入了懊恼中,他的大脑陷入了迷雾中,无法为他提供更多的细节,对话戛然而止,阴恻的海风从北方刮来,将咸湿的空气拍打在他们的脸上。

“无法被记忆的名字没有意义。”维特斯根说。

“也许你应该放弃。”

那一天的垂钓几乎一无所获,除了收获毫无头绪的故事碎片。维特斯根收起了自己的渔具,将剩余的鱼饵撒向大海,蚯蚓泥浆在潮湿的地方几乎一夜后就会变质,变得毫无引诱的价值,而菜园的地里还有无尽的丰富土壤。

他带着年轻的动物学家去了海边的海雾酒馆,沿着长长的海岸线向南行走,在破旧的公路的尽头,一盏孤零的路灯下,是方圆几里内唯一的一家酒馆。

店里的人不多,加上酒保也不过寥寥几人,老式的投币唱片机里还在播放着老派的爵士乐。酒馆不知道在这里经营了多久,进门的地面上甚至结出了藤壶。

古怪的客人来到吧台前,浓雾已经早先一步抵达了酒馆。酒保奉上两只干净的玻璃杯,维特斯根用一串含糊的名词报出了今晚的酒品。

迷失的动物学家开始怀疑这是否是某种人为的恶作剧,抑或是某种纯粹的巫术。他手中的玻璃杯变得潮湿,仿佛永远也擦不干,从调酒器中流出的不再是酒,而是无穷无尽的浓雾。


不去钓鱼的时间里,维特斯根的一天过的细碎而漫长。

清晨第一缕阳光浮现之时维特斯根就已经在侍弄菜地里的花草,他的房子倚海而居,砂石土壤的地里种不了太多挑剔的可食用植物,于是更多的是锦葵和金丝桃,在老人的照料下,金灿灿红彤彤地开满整片菜地。在盛夏季节,生命力旺盛的金丝桃甚至会沿着沙堤蔓延,直至开满整片坡地。

然而维特斯根并非时刻都有侍弄花草的心情,他备下次日用于钓鱼的饵料,将之饲养在装满土壤的桶里并盖上盖子。今天他想要去镇上逛一逛,上次他有这样的心情时,是他的妻子刚过世的时候。

小镇早已不复他曾经所记得的样子,小镇每天都在变,他已经认不得太多的人,和他同时代的人们大多早早地躺进了墓地,死因各种各样,他们死在海上,死在公路边,死在战场上,死在巷子里,或者仅仅只是死在家里的沙发上。维特斯根渐渐不去记忆每个人的故事,在他的世界里,每个人都会死去,除了他。

维特斯根走在街上,像是一道被时间和世人遗忘的灰色影子,他路过曾经最喜欢的酒馆,那里已经变成了一家快餐店,穿着制服超短裙的侍应生在兜售打折樱桃啤酒,他们给了他半杯喝剩的樱桃啤酒,没有气泡的啤酒,看着像血尝起来却像尿。

他路过了气味廉价且甜腻的女士内衣店,在一家面包店门口驻足。隔着橱窗他看着烘焙师将一只只刚出炉的面包摆放至架子上,维特斯根皱起鼻子闻了闻,嗅到了面包烤糊的味道。他询问烘焙师是否可以将失败的废品交给他,没有人会拒绝一个穷苦老头的请求,尤其是在处理废品的时候。于是他得到了满满一大包的烤败了面包:三个角的羊角面包,糊底的蛋挞,还有忘记注芯的泡芙。他抱着一袋失败者集合离开了面包店,得到了店主一天的祝福。

他路过了教堂还有学校,在距离操场不远处的空地上吃掉了第一个失败者面包。他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正在来回奔跑的年轻生命为了争夺一个球而组成不同的队伍,他盯着那些往来的年轻面孔,想不起什么,他自己也许曾有过新的生命,男孩或者女孩。能够活下来的生命总是得到过祝福的,应当得到祝福。维特斯根惊讶于上帝的全能与宽恕,竟可以让这么多新生命同时存活在这方寸之地。“也许恩赐已经被打印成宣传单,每日由天使派送。”他心想。可死亡却还在以既定的步调缓慢行进,优雅并有计划的终结每个人的生命。

迟早有一天生会远远大于死,而人们需要排队,世界上就会有了许多等待死亡的人。

最后维特斯根去了墓地,为了前往公墓他不得不穿过整个小镇,公墓建立在远离居民区的一处高地上,背后是陡峭的悬崖和整片大海。维特斯根沿着渐陡的长坡踽踽行走,老化的膝盖尚能承受坡行带来的压力。访问公墓算不上他最喜欢的活动之一,但确乎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社交。维特斯根称之为老友谈话。

墓地里的名字他大多认识,其中一半的人甚至与他熟识,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他向他们一一脱帽致敬,将失败者面包放在满是青苔的墓碑上。不一会儿会有松鼠下来替鬼魂们享用晚餐。

他阅读过那些故事,大部分人的,细枝末节。在经过一定时间后墓志铭成为了世上最真实的东西,谎言与否丝毫不能影响一段刻在石碑上的文字,也无法改变死亡本身的事实。

维特斯根的终点落在了墓园里一座较为年轻的墓碑上,那是一段只有三十四年长度的生命,最后却殒命于海上。维特斯根仍依稀记得这个年轻人,他记得,那时的小镇也十分年轻,就连死神也无所事事。他坐在小镇最高的一棵树上,看着年轻的生命在海边嬉笑打闹。他们出生于斯生长于斯,最后也终要到海上去。那个年轻人也置身于其中,他出生于镇上一个优渥的牧师家庭,母亲是一位钢琴教师,这可怜的孩子过早地对大海入了迷,他拒绝接受父亲的安排成为上帝的仆人,却听从了命运的安排,登上了桃乐丝号。

桃乐丝号,正是那艘船的名字。

他们花了不少时间建造她,维特斯根记得,那是一艘中型体积的客船,新船入港之际,整个小镇上的人都前来庆祝,他们目送着这艘船就像是目送自己踏上旅途的儿子,事实上,那艘船上的确站着他们的儿子,优秀的水手,大副,船长,还有新婚蜜月的夫妇,在新潮思想汹涌的年代他们甚至破例让女人上了船,还有年轻的动物学家,他们都在船上。灰色的海水就像是母亲的胸脯,用温柔的波浪将他们送到海上。

直至迷雾将一切沉没。

人们至今没能找到那艘船的下落,碎片,木板,甚至是尸体,过了几年后人们在墓地里建起空的坟冢,有人宣称自己从古董走私犯里买到了写有罹难者姓名的怀表,黄铜的背面铭刻着桃乐丝号的名字,那是唯一的东西。十年后,那枚怀表最终被送进了博物馆。

维特斯根将最后一块失败者面包放在那个年轻的坟墓上,还有一捧他在路边采下的野花。他知道那是一座空坟,世上的任何一座坟墓最终都会变成空坟。他抬头看了看树影斑驳的天空,乌鸦徘徊不去,好似当年的死神还在枝头,摇动着手里的铜铃。


黄昏时分,海雾酒馆漫起了前所未有的雾。

无人关心雾从何时升起,又何时落下,酒馆中的人们一直在这儿,从日落至月升,好像要和酒馆永远生长在一起。他们从不交谈,只饮酒,为数不多的对话只发生在点酒和更换下一轮酒品的名称时。酒单上的数字自上个世纪起延续至今,仿佛从来没有变化过。

维特斯根自踏入酒馆的一刻起就感觉到了今晚的不寻常:有什么人正在等候着他。他在门口的衣架上挂好自己的帽子,感受到了空气中不同寻常的湿意,像是海潮。他走到吧台边,用手掸去桌面上横行的,结着盐粒的沙蟹。

在他的龙舌兰上桌前,海雾已经抢先占领了面前的空气,那是和1934年一样不详的灰色的迷雾,雾让海天之间结成了永恒的混沌,他甚至听见了被困囿于迷雾中海鸟的悲鸣。

他看向在吧台另一端正坐的客人,一个新面孔,一张过于苍白的面孔,从他的酒杯里正翻涌出无穷无尽的雾。

“我不知道你们还可以喝这些。”维特斯根说。

“酒精会让你们在海里迷失方向。”

说话的对象转过头来,他真年轻,维特斯根心想,年轻得还不知道如何向人类妥帖地收敛起鳞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开口,海潮的声音在他的每个音节里起伏。

“你来晚了,”他说,“我在这里等了很久。”

维特斯根并不将之当作严肃的指责,他们都有很多时间,一年或者十年,没有太大的区别。

“还不算太晚。”维特斯根说道,同时将一只将要失足掉落酒杯的沙蟹从杯子边缘捡起来。

“没有船费,船就不能启航。”

“他一直在等你。”

维特斯根的客人没有对他的话作出太多回应,他搅动着自己的酒杯,好似要掀起另一场海雾,七海之上,更多的航船在海妖的鸣唱里被混沌吞没,不知所踪。

“你知道爱上人类是一个笑话。”维特斯根打算开门见山。

“你们的生命长度无可相比,看在波塞冬的份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不知道你们存在。”

“我无法控制这一切。”对方回答。

“一开始那只是一场简单的狩猎,纯粹的海难。是他召唤了我们,旺盛的好奇心和坚持最终吞没了他。我们循着船的气味追踪过去,所有人已经在浓雾里迷失了方向,除了他,他在看着我们。”

“他是个美丽的猎物,年轻,无知,却又充满好奇。那是我第一次狩猎,当我们唱起死亡的歌时,我清楚地看见他正在流泪。”

“我意识到那是一种疾病,可以在我有所意识前,我就已经成为了患者。这很不幸,海妖也会生病,在我们漫长的生命里,这不幸的疾病将一直缠绕着我,只有死亡方可痊愈。”

年轻的酒客伸出覆有鳞片的手指,在弥漫着雾气的桌面上画出一个圆圈,困住了一只沙蟹。

“你感受过爱吗,先生?”

“那是被火炙烤,被鱼叉洞穿的痛苦,是眼睁睁看着鲜花凋敝却束手无策的时刻。我背离了群体,与他在海上漂行了数十日,唯一寄身的是一块船体的残骸。他像是一只羊羔般躺在那块木板上,好似时刻准备献祭于牧神。”

“他向我讲起陆地上的一切,花的样子,草的芬芳,还有酒的味道。相爱的人们在神的见证下交换誓言,然而没有一种爱的誓言可以延续到永恒。”

维特斯根看着沙蟹在海妖的指尖下被碾成齑粉,蟹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轻易地如同在滔天巨浪中粉身碎骨的船。

“人类的爱太短暂了,还没等到亲吻他的嘴唇已经失去了温度,还没来得及拥抱他的双手已经僵硬,我们甚至还没来得及交换誓言,我的爱人已经永远沉默。当我终于可以和他一起回到大海中去,我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具再无法醒来的尸体。”

“你已经病了。”维特斯根说,“触碰过人类,便会患上不可治愈的疾病。”

“那人终日在海边游荡,已然忘记了一切。”

“命运将他困在离开港口的那一天,他尚且记得心中的念想,于是只有日复一日,在港口等待一艘已经遇难的船。”

海妖沉默不语。

维特斯根以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准备离开时,酒客抓住了他的手,冰冷的,覆有鳞片和黏液的肢体在他的掌心留下痕迹,维特斯根看了一眼对方留在他手中的东西,是两粒光洁圆润,却带着丝丝血色的珍珠。

“船费。”他说。

“他已经在这世上停留了太久。”

维特斯根收下了那两颗带着血泪的珍珠,将之收入囊中,他不知道两粒珍珠是否可以在镇上换来两个完美烘焙的面包,但这足以换来一次真正的远行。

年轻的塞壬带着微醺的脚步跌跌撞撞走出酒馆,潮湿的衣裳下摆在地面拖曳出长长的湿痕,他尚不习惯使用双脚走路,维特斯根知道,只有经历过真正痛楚的海妖会生出人的双脚。

他走出海雾酒馆,迎接他的是尚未散尽的迷雾和灰色的大海,维特斯根沿着金丝桃盛开的地带返回自己的小屋,一路上,他听见塞壬悲哀的歌声回荡在七海之上,还有远处不甚清晰的,来自人类的恸哭。


维特斯根决定进行一次真正的远行。

暮色四合之际他将那条被遗忘了数十年的木船从仓库里拖出。船诞生于一段烈火也未能将其焚烧的老木,船存在的时间几乎和维特斯根的寿命一样长,他们的皮肤同样布满裂纹。

他拖着老船走过沙石地,在海滩上留下长长的尾痕,宛如拖行一具尸体。

在他常坐的礁石王座边维特斯根为船系上纤绳,大海依然是如常的凄惨景色,铅灰色的天空深坠,远天的边际食腐的海鸟盘旋。

他在海边等待了一会儿,直至命运中的时间出现,憔悴的动物学家从海的另一端浮现,他比几日前看起来更加苍白,好似海风吹尽了他身上所有的颜色。

“嘿,听我说。”

“我好像想起来了一些什么…”

维特斯根没有为他的好转表现出太多的高兴,他解开系船的纤绳,走上孤舟,并对他的陌生朋友说。

“上船吧。”

“时间到了。”

动物学家一脸困惑地看着他,不明白维特斯根口中的时间所指为何,他看了一眼狭小的木船,船窄的只能容一个成年男人平躺,甚至还得蜷缩起腿脚。

“这是为什么…?”

“上来吧。”

维特斯根不想多做解释,很多时候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在哄小孩的傻瓜家长。

动物学家还是上船了,手脚并用不甚灵活,他将自己蜷缩在船的另一端。维特斯根用木桨轻触礁石,木船就像是识途的老马一样驶离了岸边。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维特斯根没有回话,木桨在水面划开一道又一道裂缝,他并不刻意控制船的方向,反而让船顺着风向而行。海面上的风永远只吹往一个方向,而船比他更清楚他们将要前往的目的地在什么地方。

动物学家不安地向岸的方向回望,视线里的岸逐渐凝固成一道不深不浅的影子,被灰色的海面不断冲刷。

慢慢地,动物学家停止了提问。他安静下来,若有所思且面带悲哀地凝视着灰色的大海。

在有限的生命长度里维特斯根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场景,无法追溯的过往,消失不见的时间,和渐渐渺茫的岸,人们总是充满懊悔,痛楚,他们无法停止流泪和哭喊,就像最初从母亲的子宫里降生一般。可到了最后,每个人都会回归平静,他们终于意识到失去的东西已永远失去,他们正坐在一艘没有归途的航船上,缓缓驶向生命的尽头。

维特斯根运送过妓女、士兵、自杀者,还有瘾君子,也有无数个无法用名词定义的人类个体。七海的尽头满是人们向逝去的世界告别时留下的眼泪。维特斯根告诉动物学家,在那里有一座黑色的岛屿,所有他正等待的一切正在那里等待着他。

和所有人一样。

他们离开了阿波罗的光芒所眷顾的土地,世界沉入一片混沌暮色中,寂静的航行里,依稀可闻自远方的海面上传来的隐约的歌声,维特斯根的每一次翻浆掀起了隐藏在海水之下的雾。雾升起来了,动物学家突然激动地站起来,他爬到了甲板上,朝浓雾的方向不断呼唤,想要寻找歌声的源头。

绰绰虚影自浓雾深处里现出,他的半身隐匿于水下,只露出海面上的人身。那是有着与人肖象的外型的生物,颈部却能看见翕张的鳃裂。他用在海水中诞生的年轻眼眸凝视着行船上的乘客,他的鳞片如深海一般古老且美丽。

动物学家几乎在一刻里明白,那就是他日夜所寻找的海妖。同一时间,记忆像是倒流的海水一般冲进他的脑海,他失去了语言,呜咽着在甲板上爬行,向着波浪的方向伸出手,却只能徒劳地握住空气。

“Aquari!是你…”

他的海面上升起了点点星灯,永不熄灭的烛火在无风的海面上静静燃烧。浓雾中塞壬的歌声仍兀自不绝,不时有人鱼跃出海面。他的塞壬一直尾随着动物学家的航船,纵使鳞片被海水中的冰刃划伤。维特斯根没有减慢船速,他们已经快要抵达尽头。死神已然在召唤。

固执的海妖没有放弃他的追逐,即便接下去他们将抵达死亡的彼岸,他像一条真正的鱼一般在冰冷的海水里穿梭,躲避开巨大的冰块和锋利的冰峰,他的尾鳍掀起朵朵脆弱且转瞬即逝的浪花,浪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衰弱,动物学家仍趴在甲板上,不停呼唤着他的人鱼。

海妖用尽最后的力气腾跃起来,在海面上跃出一个狼狈又无力的弧度,他握住了动物学家的手,覆满鳞片的湿滑肢体与属于人类的柔软皮肤接触,船体似将要倾覆般斜倒,即便如此,他们无法停止在甲板上紧紧相拥,年轻的塞壬再度体会到人类躯体的温暖,好似用胸腔纳入了一团即将逝去的火。

“你必须离开这艘船。”维特斯根发出警告。

“如果载有生者,船将会倾覆。”

海妖发出阵阵呜咽,悲哀的鸣叫,他用冰冷的额头不停抵浓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爱人,动物学家捧起他沾满海水的面颊,留下绝望而不舍的亲吻。

“你该放手了。”维特斯根说。

“你不能在死者的世界里停留太久。”

冰冷的寒意渐渐吞没了海妖,他的尾鳍无力地垂落在船外,因为低温和海水已经变得僵硬,他听见了雾气之中属于同伴焦急的呼唤,可他无法放手,即使触碰过人类的皮肤正因为感染而开始溃烂,他看着那些不断陷落的皮肤,像是爱火在他的身上灼烧出的一个又一个疮口。

海妖知道他已经无药可救。

“不要离开我…”

他向他的人类低声诉说。

“我们还没有见过所有的大海,最美的珊瑚和珍珠。在塞壬的世界里,死亡是一只冥河水母,所有死去的海妖都沉眠于她温柔的裙袂中,她承载着我们前往降生的新地。”

“再见了,Aquari,我的爱人。”动物学家亲吻着海妖逐渐冰冷的额头。

“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见。”

“我仍将继续寻找你,直至世界的尽头。”

死神的铃声在彼岸摇响,维特斯根和他的船渐渐驶向了目的地,他们终于看见了那座岛的样子。那是死神的居所,生灵的眠床,在那座岛上,黄昏和秋天永久驻足。

在死神的铃声中,动物学家看着他的人鱼从船边滑落,遁入水中,成为了黑色的海面上最后一朵浪花。七海之上,长久回荡着塞壬的悼歌。

动物学家回过头,看见黑色的羽翼正向他张开怀抱。

Memento mori.

他说。

凡人无永生。


一如既往地,维特斯根仍在他的礁石宝座上继续着垂钓事业。

这年头一个人能掉到的鱼类简直乏善可陈,维特斯根不认为这是一种人类拓宽食谱后的结果,在某一个时刻里也许上帝已经厌倦了创造鱼类的新物种,总有一天祂会厌倦于自己创造了这个世界本身。

于是维特斯根多少有了一些环境保护意识,在小有收获的午后他会早些收工,穿过海滩和游客,还有居于镇上来此散步的无关紧要之人,他厌倦了人类,却没有厌倦海滩上的遗留物。喝空的啤酒瓶和被遗忘的珍珠纪念品是个不错的可回收项目,如今他学会了开拓新的生存链,将捡来的东西拿到镇上,有时能卖出不错的价格。

他用换来的钱在镇上面包房买到了真正的好面包,个个麦香四溢,色泽饱满。于是照例地,他带着一袋好面包穿过整个小镇,前往建造在山坡上的公墓。在这段时间里镇上又添了几座新的坟墓。他吃着刚出炉的热面包,坐在墓前一一阅读完那些人的故事,其中的一半他并不关心,剩下的另一半也很快忘却。吃完面包后他按照惯常的路径向墓林深处走去,在一排已经被人遗忘的墓碑上,维特斯根逐个将买来的好面包放在墓碑旁。

他在那座只有三十四年长度的坟墓前消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人们至今未能为墓中人寻回尸骨,他阅读着石碑上几乎被时间抹去的一段文字:一个好儿子,善良的年轻人,勇敢的探险者,执着而坚韧的探险之心长眠于此。下定义似乎是对一个人总结人生的最好方式,死者最终成为了一个容易被记忆的名词,而刻骨铭心的记忆,不为人知的爱与厄运,将伴随肉体的消亡永远消散于风中。

维特斯根将最后一只好面包放在墓碑旁,用手将墓碑上的文字彻底抹去,于是墓成为了彻底的墓,没有文字,没有记忆,关于死者的一切永远地沉没水底,消失不见。

离开前他将从海边捡来的黄铜怀表也留在了墓地,表内的时间永远地停留在了四点二十七分,来自1934年的一个黄昏。在表的背面铭刻着那艘船,还有表的主人的名字。

维特斯根·凡·赛特林。

唯有死神知晓汝名。

他站起身来,潮汐在脚底的每片落叶里低吟,头顶的树枝如今落尽了所有的叶片,在夕光里向天空伸出布满裂痕的手。

手边的渔桶里,两尾尚未出生小鱼正相抵而眠,伴随着大海的汐声,摇曳尾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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