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sonal works, stories,and outdated fantasies.

白鸟之死

他知道安东尼终是会死的:他也许会死于意外,死于夏日,或者死于日复一日时间的冲刷中,人们将这过程称之为成长。


亨利·亨伯特今年五十五岁了,他的前二十年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富裕家庭里度过,因为足够的能力和金钱在牛津完成了学业。他的后半生同样过得令人赞叹,他拥有一条在西贡河上往来的淘金路线,那些戴着斗笠穿着麻布衣裳的淘金工用粗粝的手指将细软河沙变成源源不断的黄金;那些袒胸露乳的母亲用稀薄的乳汁哺育出的幼小孩童将一代又一代在那条河上为他生产黄金。他本人一生甚至从未踏足过那片广袤的土地。

他有过四段婚姻,四段奴役史,在这些漫长的充满了争斗与撕扯的闹剧末尾遇见了安东尼,他一生的迷梦与灾厄。

在一切的最后,安东尼还是说,让我们离开这儿。

亨伯特通过后视镜回望,他的安东尼正懒散地斜躺在车后座上,那姿势难称雅观:年轻人的一条腿伸出车窗外,任风吹开他的裤腿和衣衫,午后的阳光泼洒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可以清楚地看见稀薄的体毛,还有那些他熟稔的,曾用嘴唇无尽照拂过的雀斑。

他收回了视线,继续沿着海岸线奔驰,距离他们的旅馆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这一路上并没有太多游客,空旷的路面回荡着海浪和风声。安东尼在后座上快活地扭动着脚趾,懒洋洋地用手卷着烟草。

他在学期将要结束之前被退了学,原因多少有些难以启齿。亨伯特在结束了和银行经理人漫长对话后来到校长室,面对摆在桌上的一捏破碎黑泥,一种被上流社会摈斥为下流淫秽的东方魔药,接受了长达二十分钟的愤怒申斥,他的安东尼站在角落,沉默的面颊上还带着来路不明的湿润痕迹。

他用嘴接过安东尼递过来的烟卷,感受湿润的指尖在嘴唇上停留的触感,他低下头,有些遗憾地任烟火销去那个短暂的吻。

亨伯特放松了些,朝车窗外吐出一口气。

“等这个假日结束,会想办法送你去罗马。”

去罗马也许是个好主意,至少亨伯特这么认为,他可以委托司各特照顾他的受监护人,那里有好的房子和好的生活,安东尼可以继续读书,他的未来也许能够成为一个银行家,或者律师,亨伯特也曾考虑过将遗嘱下的所有财产都赠予安东尼,以平息他良心上受到的谴责。

面对他的计划,安东尼只是耸耸肩,继续享受着他的好时光。

他们在一处不见人烟的礁石背后做爱,夕阳在他们身后的城镇下坠,亨伯特用嘴唇去追逐那些散落于年轻人身体上的暮色,用齿间啃咬出一个又一个湿润的沼泽。一场匆忙的性爱。安东尼用他的双腿不断地挤压,揉按,撩拨着他的养父不断生出仓促而失控的激情,他一贯被精心打理的头发揉乱了,落在鬓角边,又被湿润的手指拨开,狭小的后座容不下过多放肆的举动,安东尼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他的下体弄脏了亨伯特价格不菲的衬衫。

他们拥抱在一起,静静等待着黄昏将轻薄的夜纱披在他们的身上,亨伯特已经累了,疲乏的手指甚至无法抬起,安东尼在他的胸口印下一只只吻。

“你老了亨伯特。”他的养子说。

“总是那么疲惫忧伤,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老狗。”

安东尼说完,又凑上来与他接吻,他调皮地衔住亨伯特单薄的下唇,故意用齿尖细细碾磨,留下昭彰痕迹。他是偏爱他的眼睛的,亨伯特知道,在尚且年轻的时候他是一个薄情的琴手,挽起女人的腰肢如同挽住一把失败的琴弓。他的唇边总残留着洗不去的口红印记。当他步入暮年,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悲冷,成为鳏夫后他成为了一心抚养遗子的老父亲。流言蜚语也在此时传开,镇上的人们说,那个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风骚小婊子,早在葬礼之后就爬上了养父的床。

你也会老的,安东尼。他想说。

你会变得和我一样,皮肤陈旧,肉身衰败。你也会死去,死于意外,或者死于一个平静的秋日。有朝一日你会拄着拐杖四处行走,也许会再度回到的里雅斯特的海边,和妻子孩子一起,也许你已经成为了爷爷,每个人都很爱你。而那时我已在地下长眠,你也许还会到我的墓园里送花,或者干脆将所有遗忘,遗忘我,遗忘一切。

亨伯特点燃了剩下半根卷好的香烟,好整以暇地享受片刻欢纵后的沉寂,在倒映的天空里他看见一行西去的白鸟,渐渐隐没在黄昏的余烬里。

一刻里,他想起了安东尼的眼睛。


去的里雅斯特是安东尼的主意,亨伯特毫不意外,他们每年夏天都会去旅行,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有他们惯住的酒店房间,安东尼也曾想过去一些寒冷的地方,斯堪的纳维亚,或者冰岛。然而的里雅斯特几乎是他们共同的故乡,在安东尼成长的岁月里,他们曾有许多个夏日在的里雅斯特的海边虚度。

亨伯特第一次见到他的养子时他只有十岁,他带着遮阳帽,在一个雨天和他的养母一同出现在门廊下,细小的双腿正因四月的寒风吹拂打着战栗。他的养母芭芭拉·贝尔兰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鸦片和烟草摧毁了她,这是件好事儿。

芭芭拉的前半生在她精心装饰的客厅里骗走了许多男人的诺言和金钱,在她后半生唯一一段婚姻里又失去了一切。死的时候只有三十六岁,她成了一个痨鬼,躺在铺了廉价天鹅绒的床上,高声诅咒着一切之后咽了气。

他们曾一起去的里雅斯特度假,那也许是芭芭拉生命中最为快乐的日子,每天醒来有新鲜的白兰地送上床头,浴缸里永远有放好的热水和玫瑰花瓣。漫长的假期里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有电话线的客厅里乐此不疲地拨响一个又一个号码,要向全世界炫耀她终于过上的快活生活,同时致力于吃光果盘里的甜美葡萄。

她总说安东尼是她的天使,上帝选择他们遇见,在孤儿院里他甚至不是最讨喜的孩子。可是,”Mon cher,” 她总喜欢摆弄十分生疏的法语,“可他望向我的时候,小小的眼睛令我涌出无限的爱怜,我觉得我们命中是注定要在一起生活的,就像我和你一样。”

芭芭拉死在同样是四月的一个雨天,葬礼上安东尼跪在湿润的泥土里,用白色的玫瑰和他最后的吻向她告别。那时他已经十四岁。

从那以后亨伯特正式成为了安东尼的监护人,十四岁的孩子无法回到孤儿院继续等待领养,等待他们的只有进入地狱般滚烫的工厂成为童工,或者沦落到街上成为小偷。

他们再次回到的里雅斯特的豪华房间,在面向大海的卧室里安东尼与他行欢。亨伯特躺在曾经和贝尔兰翻云覆雨的大床上,他年轻的继子正坐在他身上奋力驰骋,紧紧相接的器官贪婪地要将他吞入深处。亨伯特不由得闭上了眼,在欲情的激荡里无法自制地泄露喘息,像是一只被强行开了壳的牡蛎,露出脆弱而柔软的内里。

在的里雅斯特的日子总是以一场酣畅淋漓的行欢开始,直至午后他们才爬出欢衾,午餐总伴随着白兰地酒,接着亨伯特喜欢在他常在的咖啡馆消磨时光直至日落,与此同时安东尼则游荡于老城的各个角落——电影院,广场,还有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小巷。

入夜时分他们流连于戏院,在红丝绒包裹的包厢里,隔一帘虚演的繁华浮梦,假装对半个大陆外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一度安东尼向亨伯特说起自己想要参军,出于某种自私和怜惜的想法亨伯特拒绝了,并威胁他可能会失去此后的一切经济支持。“我所有的财产不是为了给一个年轻人修建坟墓。”亨伯特如此说道。

安东尼站在庭院的杏树下,穿着亨伯特为他定制的来自东方丝绸长衫,向来只扣一个懒散的扣子。那个中国人裁缝用他丈量了无数女性的手制作这件衣裳,他将安东尼裁得像是古画中的仙子一样闲适慵懒。

“亨,你知道我爱你。”安东尼告诉他,“可你正在死去。”

亨伯特不想去细嚼他话中的噱头,转头去看远方的山景,亚得里亚海,还有脚下曾属于帝国荣光的旧日城镇。

红茶有些凉了。他心想。

夜色至浓时他们再度纠缠在一起,安东尼爬上床来,强硬地打开牡蛎的壳,软体动物亨伯特不得不蜷缩起来,又在唇齿的贪婪邀约下伸展开,被抚弄,被吮吸,他不再是严肃冷漠的养父,他是情欲的奴隶,是丑陋的潘恩,乱伦的罪孽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他的骨髓中。安东尼第一次爬上他的床的时候甚至还不满十三岁,芭芭拉的天使终于被情欲之神捕获,落在了他的床帏间。

那是一个阴郁湿闷的雨天,亨伯特记得,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撤下房间里所有服丧期间的讨厌的黑色饰物,就在亡妻的床上迎接了新的情人。安东尼像是一卷新裁出的中国生宣,带着柔软青涩的气味。亨伯特无法控制自己从脚趾开始亲吻安东尼的身体,吻过脚踝,沿着玉石般质地的小腿一路探进。在他的口腔和指尖的爱抚下年幼的安东尼第一次完成了带有性意味的射精,他在床上的一切都是由亨伯特教导的,这令他很有成就感。

直到安东尼开始熟稔于床笫之间,学会向他展露贪婪与风情时,亨伯特终于受到了来自良知的拷问。他一度以为那是芭芭拉的亡魂在惩罚他们,安东尼的眉眼间生出了他曾经熟悉的,只有来自街巷的妓女才会拥有的放荡神色。可为时已晚,一切已经太迟。亨伯特在回神的片刻已深深地陷入地狱中,他无法抗拒来自头顶的喘息,满意的赞赏,在一个又一个深夜里,他任由安东尼将他折叠进自己的情欲里,在芭芭拉的注视下,迎来一次又一次的性爱的巅峰,像是一场场无法躲避的雨。

期间安东尼向他发出邀约,他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块黑色的药膏,指甲盖大小,他告诉亨伯特只要将这东西浸泡过苦艾酒,再经过燃烧,就可以酿出清苦而致幻的液体。亨伯特在欲望的漩涡中挣扎着想要打消他的念头。

“这是会杀死你的毒药,安东尼。”

“把它扔掉。”

他的安东尼不以为然,他腰肢款摆,上身倚过去,借着床头的烛火点燃了那杯苦艾酒。

“亨伯特,你这个可悲的死人。”他无情地讥讽。

“这世上有千万般享乐,你却只愿意躲在老鼠洞里,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

情事结束后他们依着躺在一起,一丝不挂,安东尼的身体贴着他的,年轻人的身体是不断成熟的丰润的果实,映衬着亨伯特日渐殆尽的衰朽的躯壳。他们疲软的性器也依偎在一起。亨伯特喜欢安东尼具有希腊美感的性器官,即使这多少会影响他在女性面前展露风采。但这并不妨碍他将来与上流社会的贵族小姐们喜结联姻。一个家教严格的教徒家庭,不会青睐那些胯下肿胀,酒气熏天且好争斗的军官。

亚得里亚海再度送来温暖惬意的夏风,被风吹起来的落地窗帘如鬼魅般摇曳,亨伯特注视着那方虚空,隐隐间,竟仿佛又看见了芭芭拉·贝尔兰站在那里,用沉默的死去的眼睛注视着他们。


就历史层面而言,亨伯特向来不是某种血液学说的忠实拥趸,在他的全部人生历程里他未留下一子一女,这是从四段失败的婚姻里幸存的一个重要秘诀。他不曾怀疑这和某种流动在他身体中的潜藏的家族疾病有关,即便如此,他笃定安东尼作为自己继承人的身份。

亨伯特无可逃避他作为养父的责任,他处处体贴精心呵护,与此同时,情人的身份也将他困于深深的忧虑之中。安东尼已经不再是四月阴雨中一轮虚弱的月亮,时间正着手谱写他的命运,在强大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前,亨伯特感到全然的迷惘与束手无策。有的时候,他更愿意相信那是芭芭拉的鬼魂在作祟——他的月亮有了阴影,在他熟稔的那些一颦一笑里,总是显露出令他坐立难安的神情。

他等待着乌鸦和厄运降临枝头,犹如困居于室的囚徒。他清楚地知道安东尼从芭芭拉身上继承了一些无比下流的品质——尽管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血脉上的关系。

在镇上,在街边,或者在广场上阴影遮蔽之处,当亨伯特和他的养子共处时,他无比明白那心不在焉的眼神栖居于何处。镇子上有许多不明来路的‘好男孩’,亨伯特知道。他们有着姣好的容貌和年轻的身体,几枚金币就可以获得一个难忘的晚上,如果再加上几个先令,也许还能买到更有意思的东西。

“安东尼,”亨伯特终于忍不住,“你应该用你的眼睛去欣赏更有价值的东西。”

他的养子收回了落在广场上的视线,吮了一口咖啡,像是为了掩饰尴尬。

“抱歉。”

安东尼不喜欢咖啡,亨伯特知道,比起苦涩的液体他更喜欢酒,在口味上他和芭芭拉出奇相似。

亨伯特借着玻璃的倒影观察着广场另一端的景象,意料之内他看见了一道俊美的侧影,慵懒地倚在长椅上,几分钟前他正和自己的养子凭借眼神打得火热。

“安东尼。”亨伯特再次尝试摆出他作为监护人的姿态。

“有一些事情你需要明白,没有人可以凭借命运的恩惠生活,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拥有你的好运气。”

“哦亨伯特,你就是我的好运气。”安东尼坐正身子,摆出他一派天真的诱惑笑容。

“你爱我不是?”

“你知道我爱你。”

亨伯特看着他,却无法从自己的情人身上获得任何安慰,一如他无法摆脱徘徊不去的阴翳。

“我希望能一直如此。”

乌鸦终于在枝头降临——在的里雅斯特的第七个午后,亨伯特照例在他的咖啡馆里,一份报纸和两杯咖啡足以消磨他人生大部分的无聊时光。战争在大洋彼岸打响,报纸说,先进的武器和皇帝的威严足以令陈旧的世界战栗,他们终将取胜,在帝国荣光的照耀下,他们终将令蜜与黄金之地臣服。

转机已经出现,报纸说,胜利在望!胜利在望……

亨伯特抬起头,一片不甚愉快的阴翳罩住了他,胜利的呼号沉没了,亨伯特穿过香烟雾气,看清了那张冷峻沉默的脸。

“先生。”陌生的语调,含混不清的单词,亨伯特估摸着对方也许是来自南方。

“我们发现了一起有伤风化的罪行,其参与者正在做出有违身份的举动。”

“也许你想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阅读中止了,咖啡倾覆,亨伯特跟随着陌生的警察上了车,他对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他们一路驶离城镇,向贫民区的方向前进,那是一片亨伯特从未涉足的世界。罪恶的代名词,人们如此形容,从远处看那只是一团乱糟糟的由各种篷布堆积起来的杂物堆,里面住满了瘾君子,妓女,还有窃贼。

亨伯特跟随着警察进入了一片篷布的内部,那是一个无比混乱的鼠窝,人们席地而卧,妓女和恩客在满是污渍的床垫上行欢,鼠窝的内部烟熏火燎,甜辣的香气散发着他熟悉的气味,鸦片的味道。他的嗅觉几乎比他的大脑更快理解了发生的一切。

在鼠窝的尽头,一张支了帐篷的床上,他的安东尼正衣衫不整地躺着,下身一丝不挂,他的绸缎衬衫被丢在角落里,上面沾上了来路不明的体液。

他的身边躺着一位慵懒的情人,是他,广场上的男孩,玻璃倒影里的影子,亨伯特心想,像是一条年轻的猎犬,充满力量,敏锐警惕。

他们平静又无辜地望着外部的入侵者,尚未褪去的情热还停留在他们的唇齿之间,于是半呈不呈地全都现于亨伯特眼中,而那个男孩的手还没来得及从安东尼的身体里收回。

绝望击倒了他,一种强烈的褫夺感降临,亨伯特望着那双平静又无辜的眼睛,预感到了他即将到来的命运。

安东尼显然摄入了很多鸦片,他甚至没有认出自己的养父,他茫然地看向亨伯特,好似走了很远的路又迷失的孩子,他的身上布满了他者的涎液和吻痕,他的性器上还沾着未干的精液。亨伯特看着他,就像是陷入了悲伤的迷梦中,他的安东尼是个十足的婊子,却又是个无辜的可怜虫。他看着他的眼睛,明白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罪孽。

他平静地拥抱自己的养子,拥抱那具尚沉浸在迷梦中的身体,他感觉到来自躯体的战栗和紧绷,伴随着一声惊喘,湿热的液体浇湿了亨伯特的皮鞋,安东尼在过量的鸦片和春药的刺激下忍不住失了禁。

亨伯特用两百英镑赎回了安东尼变卖的身上的衣物,还有怀表。警察告诉亨伯特他们可以不逮捕他的养子,但他需要保证接下来的日子里,他需要在的里雅斯特约束自己的行为。

他们在简陋的布满霉菌的贫民区旅店房间里度过了难以入眠的一夜,床上的臭虫令亨伯特浑身发痒,他在充斥着妓女叫床和瘾君子的狂笑的夜里瞪视着天花板。安东尼借着浴缸里剩余的清水将自己身上的汗液,泪水和尿渍打理干净,那些来路不明的药粉在几轮呕吐之后彻底代谢,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沉默。

如今他真的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疲惫的老狗了,亨伯特站在镜子前,与另一端空张的眼眸对望,那双眼睛里已失掉了灵魂,变成空洞的深不见底的两轮漩涡。好似芭芭拉气绝之时,茫茫望向他的毫无生气的干涸的眼睛。

安东尼走上前来,从身后拥抱自己的养父,他细细啄吻着亨伯特柔软的生出衰老斑点的皮肤,他微凉的指尖在他的身上游走,抚摸,逗弄。死者的指尖在亨伯特的内心抓挠出无数血痕,他的心是秘密的棺木,死者的欢衾。那场下在四月的冷雨重新从他的身体里泛起潮意,和那些曾在情欲中翻滚的浪潮一起,胶合成一道难以分明的欲孽。

“亨伯特,为何你总是无动于衷?”安东尼问他。

“芭芭拉死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无动于衷的吗?”

那具被你埋在庭院里的尸体,是否已经发芽开花了?

他们蜷缩在脏污的旅馆床上,如同两条蠕虫般交缠,亨伯特将他的养子压制在床上,将他的头摁进散发着臭气的床褥间,在满腔的悲哀和愤怒中行淫。他听不见身下的男孩发出的尖叫和哭泣,一味用力操干着,用自己的身体不断质问:

“你的情人,是否如我一般好?”

“他是否和我一样爱你?”

“回答我”

“回答我”

……

人总是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被杀死的。亨伯特说。

悄无声息,难以察觉,致命的毒药就淹没在茶水中,酒杯里,甚至在日常的亲吻交合中,毒素已经形成,猎物浑然不觉,难舍难分,终于在命运的钟声敲响之时幡然醒悟,一命呜呼。

我们都是会被杀死的。安东尼说。

一切终会结束。

“如果你下了地狱,我和芭芭拉会在地狱里为你歌唱。”


在鸦片的作用下,亨伯特反复地梦见同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肥硕的公鼠,在阴湿的被腐尸滋润的土洞里他和安东尼无法停止交媾。他们的欲望是狂雨所无法浇熄的火,他们的罪孽如苔藓般将他们的身体覆盖,直至后来他们尸身交缠着长眠在落叶堆积成的眠床上,从他们的身体里绿色的藤曼将破壳而出,沐浴着他们曾经的罪恶和欲念,它们将永远无法被任何力量分离。

亨伯特被彻底击倒了,他曾幻想过自己被彻底击溃的景象:死于破产,死于战争,死于一条河流的干涸…亨利·亨伯特今年五十五岁了,前二十年在一个阴雨绵绵的富裕家庭里度过,一条源源不断涌流金沙的江河滋养着他的生命和体面的生活,现在他的生活即将毁于一旦,充满回音的乌云已经淹没了他的眼眸。

他全然放纵于鸦片的幻觉之中了,一支从东方来的玉石烟枪成为了他的捕蝶网。咖啡馆和戏院失去了他的兴趣,属于他的座位空缺出来,很快被引荐给下一位兴致勃勃的光顾者。

他沉溺于自己的梦幻时光中,他习惯在饭后抽烟,伴随着白兰地酒和葡萄的芬芳,在杏花盛开的庭院里,在躺椅上,消化他一生都未来得及回味的时间。

他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见到安东尼的日子,阴郁的四月,小小的男孩在继母的引领下来到他的房子,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就连眼眶里也盛满了惹人怜爱的雨水。他用稚嫩如雏鸟般的声音发出对他的呼唤,足以引起亨伯特所有的痴恋和深陷。

他是如此痴迷于美妙的男孩,小小的安东尼坐在亨伯特的的膝头上与之戏耍亲吻,红红的嘴唇像樱花那样,没有谁的亲吻可以像安东尼的亲吻那样般令人体尝近乎融化的幸福,而他的母亲则在庭院里的杏树下抽着鸦片。亨伯特在那阵烟雾中回望逝去的时间,那是每一个男人一生中都值得体验的美妙时刻。

从安东尼十四岁开始亨伯特正式成为了他的监护人,一个尽职的父亲,一个严肃深情的守护者,他予以安东尼经济上的资助,供他读书,请裁缝为他定制最好的衣裳。他和镇上的贵族男孩们一起骑马,打曲棍球。十五岁时安东尼进入了发育期,开始像椴树般成长起来。

他仍然穿着短裤,在球场上是个惹眼漂亮的男孩,四肢修长,行动敏捷,亨伯特还记得那些浸透在汗水中的淋漓夏日,安东尼带着一身蜜色汗水从球场下来,亨伯特坐在车里望着,望着安东尼向他走来。他的手里拿着球棍,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鼓胀,阳光也在他身上洒下令人心驰神往的光晕。

亨伯特一向不喜欢过多的锻炼形成的累赘肌肉,那是人类粗制滥造出的情欲假象,一只被刻意拍打过的旧鸭绒枕头,不具备审美意味的廉价装饰品。他钟爱更为自然的,具有生命力的皮肤的隆起,指尖抚过既有细腻的留恋,也有韧实的质感。

亨伯特的指尖记得肌肉是如何形成的,你需要去抚弄,去逗玩,以一种成熟的游兴做壁上观,然后伸手招唤:到这里来。他的孩子,毫无血缘由欲念缔造出的孩子走上前来,将一副无辜身体赤露着交由他,任他抚摸,逗弄,把玩,肌肉的纹理如同琴弦舒张,他的孩子先是如弓弦般紧绷,接着又融化为一掌蜜浆。

亨伯特回忆着那些旧日情事,不知不觉又陷入蜜与苦的交缠中,他回想着关于安东尼的一切:气息,皮肤的味道,性器的硬度,肠道的湿润和温度,还有他的吻。

在鸦片的作用下他像是完成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勃起,他在一场甜美的幻觉里和妄想中的安东尼放肆行欢,他试图去抚慰自己的下体,指尖随即触碰到了一团湿冷的软肉。

最后一口烟。

的里雅斯特的夏日傍晚清爽如水晶,在黄昏的夕风里,扑面而来带有海水的清凉。

安东尼坐在防波堤上直至手里的香烟燃尽,他在等待一个人,有很多时间。在他的脚下是二十三根燃烧殆尽的香烟尸体。

他怡然自得地看着夕阳坠入身后的城镇,暮色淹没了他的脸庞,他捏起未燃尽的香烟抽了一口,烟气顺着喉管熏撩,接着化作白色的烟雾吹拂出去。

他听见身后的脚步缓缓将至,还没来得及回头,就陷入了一个深厚的拥抱中。

他闭上眼,享受着亲吻从额头落到眉间,再落在他的嘴唇上。

安东尼享受着这个亲吻,一如它第一次在他们之间发生般,他睁开眼睛,他的情人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他英俊的面孔上还有未褪去的伤口,一个星期的监禁给他带来不小的折磨,可苦难却使他年轻的情人变得更为迷人。

安东尼抚摸着那些细小的伤口,尚未愈合的唇角,还有额角上的淤青。他心怀激动,却又万分迷恋地抚摩着那些伤口。仿佛那些伤痕是他的勋章,新的希望,还有他通向自由的方向。

“你这头野兽。”安东尼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困住我们。”

对于安东尼而言,一切不仅止于浪漫的私奔这么简单,他一直在寻找着一位同谋,一个伙伴,一个搭档,他想要回到原先的生活里,回到街上,回到漫无目的又放浪形骸的世界里。

他已经记不清他们是如何遇见的了。也许是在伦敦的地下酒馆里,也许正是在的里雅斯特,他在一众深色眼眸构成的漩涡里撞见了欧特纳,他的眼睛像是清晨的天空一样蓝。

“你不后悔?”他的同伙以嘴唇抚吻他。

安东尼接过那个潮湿的吻,并不打算回答情人的问题。

“我曾认识一双这样的眼睛。”他说。

“他曾经深情,迷人,好像装得下这世界上所有的情人。可惜他已经不再年轻,充满了颓唐,悲伤,像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特纳,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从生至死的爱,”在潮湿的亲吻间,安东尼对他的情人说。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除了背叛和憎恨。”

他说着,轻笑着咬了咬情人的鼻尖。

“现在,让我们计划未来,我们可以去罗马,去纽约,甚至去你经历过的战场,所有充满安宁和死亡的地方……我们可以成为罪犯,成为逃兵,但我们绝不会成为好人和英雄。”


亨伯特知道安东尼终是会死的:他也许会死于意外,死于夏日,或者死于日复一日时间的冲刷中,人们将这过程称之为成长。

许多年后他的养子将再次回到母国,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月份,身上覆盖着远方的尘土和泥浆,还有许多不可饶恕的罪孽。

而亨伯特已经老了,他在他永远阴雨绵绵的故乡里耗尽生命最后的时间,等待死亡。他将他一生里最后的爱给了自己的养子安东尼,何其偏执且愚蠢的痴人之爱,除此之外他身无长物。在四月的冷雨几度徘徊之后,他将变成一截不堪辨识的朽木,永远地沉眠于覆满青苔的墓园之下。

在一个雨雾叆叇的黄昏,亨伯特在鸦片的抚慰下再次陷入往昔的迷梦:在的里雅斯特最后的一个夏天,一切尚可缅怀的生命遗物就此失却。在时间的冲刷下亨伯特被永远留在遭遇背叛的那个清晨,毫无知觉命运竟在暗中布置好了重逢。

安东尼是在一个凉爽的早晨离去的,静悄悄地,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亨伯特照例在他的豪华房间里完成洗漱,下楼享用早午餐,远方的战争仍在推进,身边的食客们用压低的声音讨论着避难的可行性,他们其中有一大部分人终身无法再次返回故国。

他倾听着那些鸟儿谈论可能前往的方向,逃离欧洲,去往新的国家,一路躲避战火与审查,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正准备进入战场,他们有着相似的年龄相似的面孔和幼稚的头脑,正如他的安东尼一样。他们会去往任何地方,他会去往海上,会奔赴战场,和世上千千万万困囿着的焦灼不安的年轻生命一样,充满了远走和毁灭一切的欲望。

他也会死去,他会死于意外,死于车祸,或者死于战场上纷飞的炮弹,也许会有一枚子弹幸运地击中他,快速且利落地了结他短暂的生命。

他将死在他的命运里,死在不前往任何地方的道路上,或是死在战壕里,只有雨水和青苔为他做最后的洗礼。

人们说,已无处可回头,旧的好时光已经陨灭,即将诞生的只是新的世界和旧的灰烬。没有人知道即将到来的是好的世界,或者好的梦。

人们哀叹着往昔的离去,如同哀悼一条不再吐露金沙的河流,一出不复上演的好戏。在某次凉爽而惬意的漫步中他们曾接过戏单,亨伯特和安东尼最后一次进入戏院。在猩红布幕包裹着的梦幻里,他们共同注视着人工制造的烟雾,东方药剂的香气,还有舞台上永恒年轻的故事和生命。

亨伯特睁开眼,发现命运已经在他尚未察觉之际作出了审判。

(演员入场,饰演亨伯特的演员在躺椅上歇息,养子安东尼着深衣蒙面上前,窗外阴雨绵绵,安东尼掏出枪来,对准自己的养父。)

亨伯特:安东尼?竟然是你,为什么要用枪指着我。

安东尼:我想你了,亨伯特。而你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如同我们的死亡和命运。

亨伯特:我很高兴你这么说,但那只是一种妄想,我的孩子。你吸食了太多鸦片,便认为自己可以去勇敢地走入一个陌生的世界,背弃我,背弃一切。这是你的错。

亨伯特:你难道不曾爱我吗,安东尼。

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了。亨。

(演员纠缠起来,争吵不休,而他们双手紧握,如同经受着命运的惩罚无法分离)

安:我见识过更好的爱了,亨,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可以带我前往一个新的世界,那里有自由和希望。但是我需要钱。

亨伯特: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安东尼,何况那只是一种爱的病症,一种虚妄和幻觉。告诉我,那个带你离开的男孩儿最后怎么样了?

安:他死了,亨伯特,死于一次火车脱轨,我注视着他坠下山崖。

(演员们拿起刀和剑,拙劣地表演战争与死亡)

安:我必须要离开你了,亨伯特,在一切结束之后,我们有一张船票,到了新的地方我会给你写信,我乞求你无论如何也不要回复,你只要知道我们存在,我们的生活,但请不要让我们知道你的回音。

(悲哭,来自舞台,或者来自被煽动的观众,必要时可准备手帕。饰演亲兵的演员此刻敲门,惊醒了陋室中的王)

—— 那哭声是为了什么事情?

亨伯特:无事,我做了噩梦。

亨伯特:所有的昨日只为了照亮愚人荒草丛生的亡途。

安:时间到了,亨伯特。

(安东尼向后退了几步,在为他接下来的射击计算距离,他抽离了被亨伯特握住的手,像是解除了一个诅咒。他再度望向自己的监护人,全然老去的亨伯特,像是遭到了地下室画像的复仇。)

安:请最后吻我一次。就像你为芭芭拉做的那样,亨伯特。

(亨伯特亲吻安东尼。演员退场,观众离席,他们身边响起一阵稀疏的掌声)

安:再见亨伯特。

亨:再见安东尼

亨伯特在的里雅斯特的海边,最后一次点燃他的东方烟杆,在他一手炮制的梦幻和虚妄里,他看见白色的海鸟向西飞过天空,坠落在燃烧着太阳余火的海面。

直至枪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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