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
当李霜再一次从桥上经过时,夏日枯亡,曾一度灼人肺腑的燥热在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侵袭下,压抑着,化作凝结在呼吸中挥之不去的水雾。
远远地,在桥的尽头,一棵正值壮年的栾树正开出粉雾般的花叶。
他已经从桥上走过了无数次。
那是一座八十年代末期修建的石桥,实用主义,没有花哨的造型和装饰,目的仅仅是为了方便通行。这样的桥在被刬平的农田与新生的高楼间春笋般冒出,大部分的桥没有别致的名字,如他脚下的这一座桥一般,只有一个称呼:九号桥。
在九月快要结束的时候,桥下的臭河港里,淹死了一个女人。
女人是自溺的,在一汪无法流向更远处的绿色渠水里泡着,混浊的两只眼睛睁望着模糊的天空。她生前最后的风景是鸟的粪便和夹竹桃的叶影。桥的两岸,讲文明创新风、禁止乱扔垃圾的标语接连竖立,用着最大号的方正字体。
流言随着尸体的漂流已经散布开。她特意穿着红色的衣裙,在午夜时分投河,待河道清理员将她打捞上来时,已经成为一具泡胀至惨白的尸体。
公安很快对九号桥附近的商铺和居民展开走访,李霜也是其中的一位对象,他在一家发廊工作,铺面不大,离九号桥的浮尸仅有一百米直线距离。事实上,从警方判断的落水位置来看,发廊盥洗室的窗户将是最为直接的目击现场。
李霜坐在潮湿的水汽洇渍的洗头房里,望着墙面上一圈又一圈霉菌留下的斑痕,像是铅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徘徊良久,复又被抹去——
“9月27日的晚上,你在哪里?”
他知道从那个位置看去的河港的模样。在城市建立的初期,地上有许许多多类似的河渠,农田,泥泞的泥土和粪便混合物,从任何一道河渠上瞭望,城市皆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虚构的幻影,它有着钢筋水泥构筑的骨架,冷峻而沉默。
在衰弱且泥泞的土地眼里,城市是一只从灰烬里诞生出的瘦鹰。
直至泥田沉入水底作了河泥,纵横的河渠变得整齐划一。九号桥截住了一段自西向东的河水,桥的另一侧是公路和高架桥的延伸,车水马龙奔腾不息,仿佛另一条河流。桥的两岸,商店学校和居民楼取代了良田的位置,河水从它们脚下蜿蜒而过,每个雨季最盛时,暴涨的河水只能通过一道石闸放出满溢的雨,以及颜色众多的腐臭排泄物。
那个女人的尸体无法漂向更远的远方。
“我再重复一遍,9月27日的晚上,你在哪里?”
撕下的日历被一张一张倒数,他望向两双充满质问的眼睛,大盖帽下的阴翳。他的一字一句都会写在那本巴掌大的笔记本上,粗糙的纸面上,而他的证词既无法自行开脱,却足以令人津津乐道。
在开口前,李霜知道一切已经覆水难收。
留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