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sonal works, stories,and outdated fantasies.

十 ·

疯女人的出现,在平静的理发店里掀起了阵阵涟漪。

她犹如一颗鼓起的脓包,碍眼,却无人敢于挑破,又像是一个活着的亡魂,终日在门外徘徊,叩问,而屋内的人强作镇定,充耳不闻。

那几日红姐天天在店里坐镇,面孔比供台上烟熏的关二爷还要黑,李霜的小师父终日没精打采,丢魂落魄,他既不愿向外探望,也不敢回头向里看。理发店的一里一外,一面是他的过去,一面是现在,小师父处在一个既非过去亦非现在的空间里,拉锯着,挣扎着。

路过的客人每每见了,都要好奇地打探几句,待看清了脸色后,便不再多问。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女人的战争。输赢一开始并不是那么明显,但红姐严阵以待,不落下分毫的姿态,冥冥中已显露了端倪。

白日间红姐与小师父形影不离,到了晚上,他成了无处可去的可怜人。

那段时间里李霜收留了小师父,说是收留,更不如说是给一个喝得稀烂的醉汉腾个睡觉的地方,顺便倒走每日的苦水。

“…这世上的女人,一个一个,都心如冷铁。”

小师父面色酡红,人方吐了好一场,已经不能站直,他跌坐在床边,李霜替他收拾着一地腥酒臭肉。

“我同她好了那么多年,从出来的时候就跟着她,看着她结婚生子,又离了婚,我还不嫌她,她到嫌我是个没了良心的。”

床边的凯蒂猫没了命的摇晃脑袋,直要吹走一屋子的浓重酒气,连李霜也被熏的脑袋发闷。

他原是这局里的局外人,对于男女之间为何纠缠不清,他既好奇又迟钝。

红姐与小师父之间的种种,李霜后来从夜总会里的姑娘口中听过不少,小师父从乡下出来时原是婚配了的,凭一付好皮囊,让在做鸡头的红姐相中了,次次要人来打理造型。时日久了,便就暗生情愫,头发做着做着,就做成了爱。

“红姐是个吃了骨头不吐皮的。”那些妓女们如此告诉李霜。

“她要的男人,乖顺,温和,一字一句都不能忤逆了她。”

红姐不是不知道小师父家里的妻的,在人口流徙的年代,农村包围城市,太多的姻缘被过早地订下又被迟迟地断送。无数年轻人在新婚的次日就提起行囊奔向远方讨更好的生活。而在陌生的城市里,男人女人成为了一个个复杂又鲜活的个体,性和爱欲是匆忙的快餐,黎明前告别的慰藉,因为不长久,也就不在意了。

“我与她,结婚的时候都还是孩子,每年回家,为了给家里续上香火,才睡上一睡。”

李霜听小师父说。

“不过是轧姘头而已,红姐这次倒是太顶真了。”

李霜听见妓女们这么说。

“倒不如给她一笔钱,让她回去伺候老人孩子,更能安心些。”

李霜如此建议过。

小师父低垂着头,半晌不语。

“给多少呢?一万,五万,还是十万?”

“你看她这个样子,谁知道是得了什么病,被赶上来要钱的…”

“给多少是多,多少是少呢?”

想到了这里,小师父像是触及了什么讳莫如深的秘密,突然张开大嘴,嚎啕大哭起来。

钱是能够解决许多事情的良方,但在男女问题上,钱能发挥的作用往往十分局促。

小师父的钱包常年由红姐掌控着,在理发店的年收里不断滚动。感情恩爱的时候,红姐曾许他四六开的分红,但言语不曾落在纸上签字画押,小师父实际能拿到的,不过是逢年过节回家探亲时,红姐亲手给他包的一个红包。

红姐是不肯出这笔钱的,莫说是钱,眼下连为这个女人寻找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成了非常大的困难。

李霜没问,但知道小师父私下里就将妻子藏在理发店的隔板间里生活。

每日夜深闭店后,小师父总是看着李霜将店里的东西收拾整理好后,要俩人一前一后锁门闭店。原先这些活计一并是属于李霜的,小师父懒得参与,但那一阵子里,年轻的男人忽然对此事变得格外上心。

秘密的撞破纯属无心之失,那一天照常闭店后,李霜猛地记起了自己买的一兜子新鲜樱桃落在了店里,他本想着次日来拿,但溽暑湿热,即便是凌晨十二点最低气温也有三十七度,他心疼那些樱桃会在温暖的夜晚腐烂变质,又惦念着秦欢若是回来了,吃不上那一口又甜又大的多汁樱桃,于是返身又折回。

去取时,李霜正撞见小师父偷偷用钥匙开了铁门,一面撑着门,一面拉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进到店里,像拉着一只见不得人的影子。

李霜只是看着,小师父和乡下妻子的影子在路灯下长长的斜拽,无端牵扯着李霜一颗躁动而好奇的心。

小师父在店里待了不过五分钟就走了出来,离开前又转身,向里面念叨了几句,然而没有回音。

小师父叹了一口气,在街上前后观察了一阵,确认无人后,就再度消失在夜色中。

等小师父走远了,李霜掏出钥匙,打开了铁门。

为了一兜樱桃,还是为了对一个女人产生的好奇,李霜辩驳不清了。他借着夜色与路灯走进熟悉的理发店里,想起自己曾在这个昏暗的地方度过了许多难挨的夜晚,疲惫的,无聊的,孤独的,羞窘的。打烊后的理发店甚至还见证了他与秦欢的一段情事。

他透过一面面镜子看去,看见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

那一兜子樱桃正放在红姐的柜台上,熟得发紫,散发着果香。

李霜本来想拿上他的樱桃就走,却在这时听见了楼上的响动,来自隔板间,悉悉索索,人语低微。

不用想,李霜几乎是片刻断定,隔板间里藏着那个女人。

秘密的看破如同熟透的水果般在他的怀里溢出涨裂的汁液,怀里的樱桃散发则甜蜜的香气,勾缠着,引诱着,侵刺着更为隐秘的好奇。

李霜咽了一口唾沫,抱紧了樱桃,又看了看楼上,他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他知道自己好奇,好奇于这个几乎所有人都绝口不提的女人,也同样好奇女人身上的疯癫。

一种纯然顽劣的心性占据了他,李霜一心只想着吓唬吓唬那个女人,捉弄这个令红姐和小师父都羞于启齿的乡下女人,仿佛这么做了,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生出扬眉吐气的快傲。

他在理发店的隔板间住了三个月,即使是在完全的黑暗中也十分熟悉位置与细节,他绕开那些会引起响动的物品,熟门熟路地攀上木楼梯,蹑手蹑脚地爬上去,晦暗的灯影里,墙面上映出悉窣的人影。

那个女人正在脱衣服。

她先是脱去了厚重的外套,放在脚边,然后是破了洞的袜子,一双敷着灰尘的袜子搭在楼梯边,泛着长久未洗的油光与汗渍,乡下女人扭动着脚趾,将身上破了洞的棉毛衫脱下,露出旧的,渍了汗的松弛了的桃色文胸,胳膊下的腋毛油亮发黑,她的乳房肥大松软,似所有哺育过的乳房那样,有着沉甸甸的母性;李霜没有见过多少赤裸的女人,更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隔板间里的女人解开了身上的最后一件内衣,就在这个时候,她发现了李霜。

李霜是那个先大叫起来的人,他的心中有了畏罪,如擂鼓般的心跳渐渐没入冰一般寒冷的恐惧中。那个乡下女人看着他,直勾勾地,两粒黑色的瞳仁如一池绝望的黑水,她瞧着他,突然露出一个葸畏的笑容。

李霜无法形容那个笑容的怪异,既瑟缩又讨好,那是一个丑陋的笑容,充满了卑鄙和下流,可女人的眼睛里又流出眼泪来,满是哀伤与乞求。

“求求你,轻一点。”

她的口音混浊,难以辨认。

“我、我给你弄…别吵醒孩子…”

女人说着,忽地爬起来,哗地一下脱去了自己的裤子。

李霜感到一阵窒闷,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退到了墙角,双眼紧闭,寄托于这样就可以摆脱方才看到的一切,但女人身上挥之不去的气味却提醒着他所有的遭罪,混着汗裹着血,尘土浇盖,却难以入土为安。

那一刻里,他忽然明白了女人精神失常的原因。

那是乡野间最原始的交配造下的伤痕,累累重叠,烟头点烫,拳打脚踢,未消退的淤青在皮肤上残留腐液般的颜色,其中还纵横着,在最痛苦的绝望中,女人用刀片自残下的裂痕。

她虬结皱纹与刀疤的肚皮,似一张丑陋的,苍老的脸。

那是女人的身体,生育过的母亲的身体,在敷衍的情欲结出果实后,留下的就是一具瘪掉的躯壳。在被人遗忘的乡间,一遍遍地遭受着暴虐的侵犯,性欲的鞭挞,成为了一具活的喑哑的耻辱柱。

他的樱桃撒了一地,在仓皇逃窜的脚步下碾为烂泥。

李霜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理发店里逃出来的了,但他不曾忘记从那个女人胯间传出的,腐烂的肉与体液的恶臭的气味。

那个晚上他知晓了乡下女人的秘密,小师父的秘密,想象中的傲慢并没有令他高人一等。

第二天一早,当李霜来店里开门时,看见那个女人站在街的对面,呆呆地望着他,手里拿着一只不知道谁给的肉包子。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理发店里的所有人都在那道痴傻的目光的注视下暗自煎熬,没有人开口说话。

到了中午吃饭时,李霜实在承受不住,走到街对面,把剩下的盒饭打发给那个女人。

她黑色的眼睛温驯地看着他,既不吵也不闹,更无从提起前夜里他对她的侵扰。

小马路的另一侧,红姐和小师父沉默地注视着李霜的一举一动。他们看着那个乡下女人伸出手,往李霜的手心里塞了一个东西。

年轻的理发师沉默着折返回来,他看了一眼小师父,又看了一眼红姐,然后将一颗捂得温热,已经发烂的樱桃,丢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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