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sonal works, stories,and outdated fantasies.

十五 ·

李霜再次回到街上时,人间已秋。

他全然不记得过去的两个月是什么样的,那像是一场比黑暗更加甜蜜的长梦,他漂浮在梦里,依稀能听见仪器运转发出的精密响动,许多管子接入他的身体,又撤走。

中间他一度听见了哭声,低微的,哀愁的,围绕在他的身边,李霜在黑暗里看不见东西,只是静静地好奇着是何人的悲哭。

他究竟没有走到那一步,差了一点,他在昏沉的黑梦里又睡了许久,再睁开眼时,看见的是病房外的窗户上,一段在风雨中摇晃的梧桐枝。

他永久地失去了两根手指,还有一截灵活运动的右小腿骨。医生告诉李霜他今后的生活里将无法再从事与手部有关的精密工作,并且需要时时拄拐。

他的听力也受到了影响,对于日常大部分聒噪声音无动于衷,但偶尔的偶尔,他会从一阵寂静中回过神来,看向无人的某处。

李霜从医院里出来时,身上还穿着夏天时候的衣服,薄的衫短的裤,站在十一月的风里,抬头看见街心一处口袋公园里黄叶潇潇,银杏叶纷落如雨,过往的行人忍不住驻足拍照。

秦欢从纷落的黄叶间向他走过来,右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的头发长得太长了,稀疏搭在肩上,将他本就不算丰腴的面庞衬得更瘦,更苍白,像是用纸裁出来的一般。

他们之间隔了一条纷闹的街,红绿灯倒数的时间里,他看着秦欢抬起手,挡住落在脸上的灿烂阳光。

他笑笑地,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叫他的名字。

李霜在阳光下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有点冷。

院是他一个人出的,离开的时候李霜身上多出了几十万的医药费,但对于一个刚经历过死里逃生的人而言,那许多个零的数字既不轻松,亦难称沉重。

他用口袋里最后的两枚硬币,同秦欢一道坐上了公交车,准备回九号桥。天蓝色二十路,弯弯绕绕,路途漫长的公交车,他和秦欢坐在最后一排,秦欢靠在他的肩上,起先同他低声说了些悄悄话,到后来打起了小呼噜。

再次站在桥上,一切都换了新的模样。九号桥的两边不知何时修起了高高的栏杆,加上了新的标语:河道水深,当心落水。

他同秦欢并肩站着,共同望着那一条死水静渠,不知道在欣赏什么。他听见秦欢轻声说了些什么,转回头去寻,只看到一个虚虚掩过的笑容。

“你知道吗?”李霜告诉他。

“当时看你在那里,不说话,还以为是个要寻死觅活的。”

“所以你打算英雄救美。”

“哪里来的英雄?”李霜笑起来。

他用完整的那只手牵起秦欢,一步一沉,沿着长长的河道慢慢走。青灰的暮色洒在沉静的波面上,白鹭三三两两轻跃飞走,残花尽了,落木萧萧,短短百十步里竟似一生风景,最后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曾经的理发店门口。

红姐的理发店已经彻底关门,铁门拉上,门上贴着“旺铺招租”的纸条,纸条沾了很多夜的雨水与灰尘,变成了皱皱的一张纸。

李霜在理发店门前呆站了一会儿,有些恍惚,仿佛一夜之间,所有李霜熟悉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红姐不见了,夜总会里的小姐们也不见了,周围的那几家夜总会大门紧闭,像是也有很久不曾开门。

就连李霜曾经居住过的保安室,如今也成为了一堆废墟。

屋子是在一个晴朗的周末被推倒的,人们说,三台推土机斗志昂扬地开进场来,只用了几个小时就将旧地上的几处房子刬平,被推翻的老房子在尘土飞扬间,发出陈旧的腥潮的霉味,仿佛经年累月的梅雨已经深入骨髓,骨缝间全都是幽绿的气味。

洗脚店没了,小旅馆没了,和秦欢一起闲逛过的小吃街成了一条黑黢黢的死街,等待着城市的下一步清理。

李霜问起老房子的房东,周围的邻居们只说他们一家已经移民去了澳洲,拿了金山银山多的拆迁款,此刻正不知道在地球对面的哪块阳光海滩上享受夏日。

李霜曾经的小徒弟如今在做房地产销售,他心急眼热地迎了师父进门,倒上一壶十五块一包的廉价茶水,殷勤地询问李霜是不是要在附近找房子。

“只是想来看看你。”李霜说。

“师父不打算在这儿待了。”

小徒弟的眼睛里闪过一瞬的失望,但还是打起笑容来,问李霜接下来的打算。

“也做不了什么了。”李霜说。

“坏了两根手指,剪刀也碰不得,这个样子也不会有人要。”

“打算不行回家一趟,看看还有什么出路。”

他与小徒弟辞别,临别在门口时,小徒弟叫住李霜,想了想还是说。

“师父你知道吗,红姐进去了。”

“你的那事儿被抓了把柄,他们抓不着房东,就来抓了红姐。”

“我们都不明白,但红姐说你出事是她造的罪,她得认。”

“师父,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李霜没有接话,他抬起头,秦欢正在街的对面,静静地,目光好像看穿他所有心底事。

同小徒弟说话是李霜在本地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买好了新的车票,第二天一早就坐上南下的大巴车,随身的行囊里,是他为数不多的家当。

深秋的城际大巴车上,温暖闷塞,车厢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气味,不讨人喜欢,却是李霜熟悉的,感到安心的,陌生人的气味。

他坐在最后一排,待乘客上齐后,车子扑扑发动,像一只抖灰的狗。摇摇晃晃地,驶上马路,然后驶上高速。

李霜在天南地北的闲聊里,用仅剩的三根手指,从夹克衫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红色的底,用电脑技术拼贴出的两个人,李霜还能想起那时打印店伙计拧成一股的眉毛,和眼睛里嫌恶的冷意。

照片里的两个人都在笑着,望着镜头,尚还不认识旁边贴着的人。

李霜也未曾想过一张合成照片竟然成了他们共同存在过的证明。

“霜儿,你想好了吗?”

秦欢的声音贴着耳边,温暖得像是那些落在颈侧的吻。

“到底要去哪里?”

李霜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但心底里的想法却无法克制地翻涌而出。

我们可以去北方。他想说。

一直向北走,走到白雪皑皑的地方,河道结冰,车马难行。你我会在冬夜里共同围着炉子取暖,你会向我指出一间没落的歌舞厅,拨开白雪与灰尘,你看见旧日的梦境仍在沉睡。你会告诉我金手表是如何被砸坏的,而冰雪又是如何在你的眼中凝结。

我们也可以去南方。李霜对他说。

如果你冷,那就去更温暖的地方,那里山木常青,雨水丰沛,潮湿的雾气足够容纳我们在玻璃上写下千千万万字,又在一场新雨后尽数洗刷去。我会告诉你那些山是如何不死的,而雨水终日停留。我熟知所有荒凉尽头的世界,那里有过分巨大的月亮,无情的山石,只有在鲜为人知的荒凉里,才可看见头顶的浩瀚星河。

我们会一直走,一直走,直至雪化了,山老了,直到你的一生融化在我的眼中。

“秦欢。”李霜低声唤他。

“我有些困,想睡会儿。”

秦欢没有说话。

于是李霜手里捏着那张照片,头靠着车窗,微微闭上眼睛;午后一点的秋阳温暖而疏离,李霜在大巴车稳定的行驶里,轻轻向睡梦滑去。

睡意朦胧间,他恍惚感觉到身边的空座位上坐上了一个人,那人低着头,过长的头发遮去了半边脸,轻声同他说了句抱歉。

李霜没有答应,也没有睁开眼,照片在他的手心里被紧紧攥住,好像李霜生怕自己会就此失去。

大巴车缓缓地驶向比南方更南的地方,那里有暖和的气温,还有更温暖的梦。

梦与梦的边缘,李霜再度回到了九号桥。迷蒙细雨里,李霜站在桥上,看见秦欢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一盏路灯下,身后是被淋湿的粉漆玉琢的广玉兰。

他们互相望着彼此,仿若第一次初见。

冥冥中,李霜隐隐听见有人唤了一声。

“霜儿。”

他睁开眼,循声回望,身边的座位不知何时空了。

那声迷梦中的呼唤,便也消散在滚滚红尘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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