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
究竟是浪子回头还是婊子动情,已无法论证,自那以后,秦欢倒是频繁地在李霜的小屋里进出了一阵。
在富有争议的弃地上,一开始无人注意到这样的变化。李霜每日早起去理发店打工,上工前会去菜市场买上早餐,油条大饼,卤面豆浆,一只只冒着热气的炉镬将人蒸得面孔发红,便就心满意足地在各式小摊上走上一遭。秦欢是北方人,南方的街市上李霜吃不准他的口味,看得上眼的都会挑选三两样,提了满兜满手回来,秦欢仍睡着,在俩人睡得乱糟糟的被窝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直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才会起来,三伏天里,他穿着李霜的大短裤,打着赤膊在天井里洗冷水澡,顺手将二人污脏了的内裤洗涤干净,在竹竿上挂好晾好,这才晃悠悠地回桌上吃李霜给他留好的饭。
午饭的时候李霜回来,有时给他带一份盒饭,有时带上只烧鸡还抱一只西瓜,他在屋里摆菜的工夫,秦欢慢悠悠地鼓捣着房东的旧收音机,一盘磁带喂进去,倒带,重置,按下播放键,收音机遂飘出邓丽君的歌声,老电线和灰尘搅和在一起,唱得荒腔走板,但仍然甜蜜,也就没人嫌弃。
秦欢习惯在饭后抽上一根,烟雾缭绕的午后,情歌娇憨,李霜在他身边看他,心里猜秦欢是否也曾有一个心底里唯一在乎的人。
然而都是静水流深,心迹难循。
天气太热的时候他们会做爱,在那张老木床上,秦欢骑着李霜,搂定了颠弄,屁股和大腿拍击出接连不断的肉浪,仿佛要一股脑将身体里的热与闷尽数泄空。门窗四阖的老房子里,阳光透过仅能遮羞的薄帘布照进屋子,一片明澄澄的昏暗里,身体的纹路与肌肉的收缩都变得既暧昧又迷离,秦欢的眼睛在此刻变成一对烟黄的琉璃镜,张牙舞爪地,却又毫不掩饰对李霜的欲望。
他的精水射在李霜的肚皮上,和汗液混在一起,他发了一场痛快淋漓的大汗,跌躺在床上。李霜熟练地去抽放在床头上的纸巾,清理彼此身上的精液和汗水。
一盘磁带悠悠转尽,秦欢搂着李霜在耳边唉唉呀呀地哼着,声音嘶哑走调,却比情歌动听。
在高潮的时刻里,李霜想或许秦欢是在乎他的。
然而要衡量妓子的欢情是一场痴心妄想。夏日逐渐盛大,世间的欲望和温度同步炽热,李霜知道属于秦欢的季节来了。
每到黄昏降临时,秦欢的手机就开始热闹起来,电话和短信消息层出不穷,他们正在街边吸溜凉面,秦欢看了一眼桌上震动不止的手机,拿起来放回了兜里。
再无一言。
李霜埋下头,用筷子划拉着塑料碗里的几粒花生米,方才饭吃的太急了,此刻碗里已经没有多少内容可以让他佯装。
“你去呗。”
从碗里发出一声干笑,是李霜的。
“别让他们等着。”
李霜也不知道自己口里所说的“他们”是谁,也不想知道。他想起了理发店里的那些妓女,在心底里盘算着秦欢的生意,贩卖皮肉的价格在什么时候都是诱人的,所谓快钱。而秦欢没向他收过钱,即使是那窘迫的第一次,在见识了李霜甚为尴尬的床上本事后,秦欢又见识了他更为尴尬的钱包,便向他讨了一包十五元的香烟,抵作嫖资。
在那以后,他们之间再未谈过钱。
李霜深知,自己的本事除了一间茅草屋一张床还有几顿饭就再无更多能耐了,供不起他秦欢在这花花世界欢乐海洋里恣肆。
他一直都知道。
秦欢看着他,奇怪的眼神像是在打量某个远古生物。
半晌,他才问他。
“你吃完了吗?”
也不等李霜回答,秦欢站起来,收拾了桌上的香烟就要走。
“吃完了快走。”他催促道。
李霜闷头闷脸地站起来跟上,秦欢的步子迈得大而缓,特意空了一只手在身后晃荡着,待李霜赶上了,刚刚够把自己的手给他牵上。
秦欢牵住了他,对于方才的对话视若无睹。
“吃饱了饭,咱们俩上公园转转?”
他牵着李霜,转出小路后上了一部公交车,李霜对于这公交车的来去方向都不太熟悉,挨着秦欢在无人的双人座坐下了,心里并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往哪里。
九点过十分的公交车,车上除了他们再无其他乘客,车里的冷空调换成了城市的自然风,空气潮湿且黏,他们一路在灯火通明的道路上飞驰着,疾速驶过的光和影来不及细看,落在秦欢无言的眼里,只剩下空虚的彩。
李霜凑近上去,在他嘴边印下一个略带酸涩的吻。
风声呼啸。
所谓的公园是一处旧时代的礼拜堂,矗立在众多高耸入云,流光溢彩的都市建筑之中,清水红砖,塔尖似的屋顶高高擎着,雕花铁栏划分世俗与宗教的界限。礼拜堂的周围种上了许多银杏与松木,树影繁茂,草叶葳蕤,掩映之中自成一番天地。
李霜扬头看着,这是一个他未曾涉足过的世界,从未有这么高的楼这么多的灯,路上的行人匆匆,颜色种族各异;他们的目光穿过李霜,就像穿过一道并不存在的空气,锋利而孤寂。
秦欢一路上牵着李霜的手不放开,夏日在他们手心间焐出一层粘腻的汗,却教他们彼此牵得更紧;他们从热闹的大街钻入寂静的公园,这里除了昏昏欲睡的流浪汉,就只有在枝头宿夜的鸟雀聆听他们的私语。
不远处的洋楼上单簧管悠扬,但听觥筹交错,却不见楼上奏乐者,小夜曲婉转,仿佛从夜空深处传来一般。
他们驻足屏息,无言地聆听,好似在窃听一场云中盛宴,而仙人从未露面,只有一扇被风掀动的白色窗帘。
“我们来跳舞吧。”
秦欢说着,转过身来,握住李霜的另一只手,与他额头抵着额头,教给他脚下的步子。
四角方步,你退我进,你进我退,兜兜转转,渐成方圆。
在教会李霜舞步的间隙里,秦欢打开了话匣子,贴着他的颈弯絮絮叨叨说着:
“我曾经在这儿,卖给过一个外国人。”
“挺老的,得有六七十了,身下的家伙可不小。第一次见面,他从这儿经过,就遇上了饿了三天的我。”
“老头问我嫌不嫌弃,说他上一次和别人上床是十多年前了,但也许是异国他乡,见了我就有了那心思。”
“他出手大方,床上也好商量,我跟了他半年多,后来知道他就在这教堂里上班,原是天天见我在这公园里呆着,就想到了我是个鸡。”
“那还是我第一次死心塌地跟着一个人。”
秦欢趔趄了一下,被李霜从后背扶住。他瞧了他一眼,笑了笑。
“后来呢?”李霜问他。
“后来,他准备回国了,”秦欢说,“我们张罗着要一起走,但没走成。”
“发生了什么?”
秦欢又笑了笑。
“我被点了,”他顿了顿,“被人上公安局举报了,蹲了几天。”
“等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连公寓都搬空了,什么都没给我剩下。”
李霜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他想上前抱着秦欢,秦欢却在下一个舞步里后退。
你追我赶,一进一退,如同海浪不断向旧岸告别。
他们无声地跳了一会儿舞,最后抛却了所有舞步,依偎拥抱着,在树影遮掩下,随着单簧管的乐声轻轻摇晃。
城市的灯火从树叶的间隙里洒下如星辰,落在他们的身上,成了无足轻重的黯淡尘埃。
“你别对我这么好。”秦欢说。
“干我们这行的,最不忌的是卖身讨饭不自知。”
“最忌讳的,就是太明白自己就是个讨饭的。”
李霜没舍得,也没放开,他紧紧搂着秦欢,胸中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带着滞涩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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