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爱人,与语言学
一
养猫的主意一开始是辛溥的:试用期结束后,马来人请所有新人到公司附近的泰国餐厅吃晚饭,店门不大,内部却足够富丽堂皇。饭店里养着一只白色波斯猫,娇生惯养,惯于坐在柜台上打量众食客。他们一众加班至傍晚的小年轻结束了工作随老板匆匆赶往店家,一进门就要接受猫老板的目光苛责。
辛溥喜欢猫的姿态,养尊处优,目中无人,可是当你走过去伸出手掌,这温顺的动物又会将脑袋塞进手心,并打出赏赐一般的呼噜声。
那顿晚饭的热闹程度可谓别开生面,有人哭有人笑,还有人喝多了把领带系在头上跳舞,马来人倒是一副见惯了的样子,缩在桌的另一头啜吸麦茶。
“辛,”吃到一半,马来人提醒他,“你应该加入他们。”
辛溥点点头说好,手里已经剥好一只虾,不动声色送往桌子下面正在等待的猫嘴里。
吃饭是用来送别的。
一顿饭之后,有人走有人留,好在辛溥在一天前已经得到了签合同的通知。
回到家后,辛溥枕在钟闻的腿上,手指还在怀念被猫舌头舔吮的触感。
于是辛溥提出他们也许可以养一只宠物看看,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当然最好是猫。
钟闻正用手指梳弄着他的头发,遇到发胶未清理干净的地方,又细细分开。
“怎么会突然想到养小动物?”
辛溥侧过头看他,钟闻的手指抚过他颈后的皮肤,这是他最喜欢被人抚摸的地方,一节一节,仿佛脊骨间的缝隙都被照顾到。他捉住钟闻将要离开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于是那手就停在他的颈侧,再也没有离开。
选择的过程很谨慎,钟闻为此特意跑了附近的三家宠物医院,怜悯心使得他看中了一只虎皮橘猫——因为车祸不得不做了右前肢截肢。他们和医院商量好了领养的日期,却在领养的前一天收到了医院的电话,猫咪已经因为突发的感染过世。
那消息着实让他们难过了几天,像是尚未见到出世的孩子就已经失去,钟闻是格外感伤的那一个,为此连续几天都寡鲜言语。辛溥没料到钟闻的消沉反应,后来勉强揣摩出一些原因,于是他问钟闻,是不是拥有一个小动物,也能慰藉钟闻膝下无人的寂寞。
彼时钟闻在厨房里剥水煮虾,听到这话顿了顿。
“你就是我的孩子,辛溥,我的过去,现在,还有未来,都在你的手中。”
二
实习结束后辛溥着实忙了一阵,他成为了正式的员工,有更多内部培训,团队活动,以及成倍的工作。第三季度开始前他们甚至在马来人的带领下特地飞了欧洲一趟——美其名曰团队建设,实则是场鸿门宴: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施展社交技能,将人际触角尽可能在总部的权力森林里延申。
一个星期以后回来,辛溥黑了一圈,整个人也因为时差和作息紊乱变得黑白颠倒,凌晨三点他仍然无法入睡,只能拉着钟闻来消遣他无法排解的欲望:他进得很深,上头的吻又格外缠绵,手指也火上浇油地去那些难以启齿的地方刻意撩拨,钟闻像是一条不停在扭动抽搐的鱼,将所有的声音都埋进枕被里,融合了两人体温的润滑剂顺着腿间流下来,像是他们身体里淌出的水。
钟闻陪他闹了两个回合,终于从内至外地感到匮乏,最后不得不将辛溥强行按在床里,抱着他,一下一下拍着手臂哄睡。
在笃定的轻拍和耳后温热的吐息里,辛溥竟昏死般睡过去。
他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对阳光和城市的喧闹毫无知觉,也不知道钟闻何时起床。他将他的行李都解包,该清洗的塞进洗衣机清洗,剩下的物什按照辛溥的个人习惯摆好。临近下午的时候见辛溥还没有醒的意思,钟闻便出了门。
他去了附近的菜市场,隐藏在摩天大楼和老式小区间的市民生活遗迹。虽然辛溥几次提醒他商场里已经有更为便利且快速的超市足以他买到所需要的一切,钟闻还是会做出他并不贵价的选择。
钟闻对下菜场早已熟门熟路,他外表儒雅谦和,也不太计较,常光顾的几处摊贩基本将他视作熟客,一进去就有人招呼。
那天的菜谱十分简单,豆腐鲫鱼汤,芦笋炒牛肉,脆皮豆腐。钟闻买好基本食材,正守在卖鱼的摊前,等着摊主将鱼处理好给他,突然脚边无意间被一阵毛茸茸的触感勾动。他低下头看,一只肥软熟美的三色花猫正卷起尾巴,圆圆的猫眼宛如秋日的潭水,正静静坐在他的脚边。
于是辛溥在睁开眼后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钟闻手里抱着的花猫。
“你确定这家伙没有主人?”
“都说是个菜场公主,”钟闻摸了摸怀里的毛绒生物,“吃百家饭长大的,问了几家,直说要真喜欢就拿回家,好好养。”
塑料袋里的鱼发出一声扑腾,怀里的猫应声落地,如若无人地在房间里逡巡。
晚饭的鱼肉分给了猫,净炒的牛肉也给了一些,钟闻拿出两只新买的碗,洗了又擦,放在墙角充当食盆水盆。
趁着宠物医院还没关门,他们做了最后的客人:两个人领一只猫,做完基本的检查,医生宣布花猫的身体健康,两岁左右,完全符合领养条件。
“可以给她取个名字哦。”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辛溥被猫毛刺激,忍不住转过身去打了个喷嚏。
“就叫她阿秋好了。”钟闻笑笑。
三
对于这只和自己的喷嚏同名,并且主动选择自己命运的猫咪,辛溥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而钟闻也十分中意这只突然降临的猫咪。她在家里过起了真正公主般的生活,钟闻每日为她的吃食操心,除了日常必备的猫粮,总会再加一些额外的肉和蛋黄。辛溥知道钟闻用来说服自己劳心劳力的理由是什么:这曾经是位菜场公主,她的货架上是整个人类的食品库。
阿秋很快比她刚来家里的时候胖了好几斤,到了真正的秋天时,他们的床垫上阿秋常睡的位置已经因为重力发生了凹陷,一天中她离开那个位置的时候不多:辛溥匆匆忙忙赶去上班时看见的样子,往往和深夜回来之后的情况大致相同,唯一不同的在于姿势。
过于疲惫时辛溥也会学着钟闻的样子把脑袋埋进猫的肚皮,让面颊充分与丝绒质感的猫毛摩擦,如此往复几下,就可以听见猫从肚皮里发出慵懒的呼噜声。
那几乎是他职业生涯开始之初最为艰难的日子,加班成了无数与他相同的年轻人最好的弥补方式,等到夜深时回家,有时也会看见钟闻抱着阿秋窝在沙发里,因为等他而至睡着。他上前朝猫碗里丢几颗干粮算是交税,阿秋这才愿意站起来,将原本属于他的恋人的位置归还。
有时他带着应酬的酒气回家,摇摇晃晃站在玄关,已经无法好好脱下自己的鞋子,他跌坐在地上,看远处的猫咪仍旧是那个模样,尾巴盘在脚边,静静地坐着。钟闻上来,替他将鞋子和包解下来。
辛溥借机倚靠在他的身上,一半疲惫一半懒,他赖在钟闻的怀里,含混地问他们还能不能回到岛上。
那一刻,钟闻从他的恋人变成了他的血亲。他抚摸着他的颈后,轻轻说:“小溥,你妈妈是希望你有出息,不可太早放弃人生,荒废在小岛上。”
辛溥掺着真假酒意,有些刻薄地用齿尖去咬钟闻的喉管。
“又或许你该真正地拥有一个孩子,让他去享受光明的未来。”
四
那是一次醉醺醺又含有报复意味的交合。
辛溥像是在耍一套毫无招式可言的醉拳,钟闻狼狈应付。
慢一些,慢一些……
他说。
时间很长,我们都还有很多生命可以共同度过。
他吻着年轻恋人的嘴唇,安抚着,将他的器官放进自己的身体里。
慢一些,轻一些……
他引着他,像个可以包容一切错误的老师,教会他尝识情欲,教会忍耐与学习,教他爱,教他一步步成为自己的爱人。
甚至他年轻,愚蠢,甚至一开始不那么爱,钟闻也觉得没有关系。
五
辛溥第二天酒醒,带着些宿醉的头疼起来上班。
钟闻在厨房里替他煮粥,片好的鱼下滚水汆了,用筷子捡出一些来,放进一旁等待的猫咪的猫碗里。
辛溥洗了个澡,剃须洗漱,换上衣服,接着坐下来吃饭,钟闻看他,衬衫领口敞着,领带挂在脖子上,年轻的胸膛上缀着几块意欲明显的吻痕。
一直无话。
辛溥吃了粥,又到猫碗前按例交好猫税,依旧没有说话。他站在镜子面前,一片一片将自己重新捡拾回城市精英的模样:镜中的年轻人英气逼人,眉宇间有他尚且不知的锐利。
钟闻站在他身后,默默地注视,他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遇,辛溥转过身来,钟闻上前,替他系好领带。
眼观鼻鼻观心,辛溥瞧着他在领带间穿梭的手指,捉住了,印上一个吻。
是辛溥式的道歉。
钟闻随即抽回那根手指,仍维持着大人的面孔,将领带系上了,退开一步,左右调整位置。
辛溥瞧着他,又垂下眼眸,表现得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正在等待老师的责罚。
钟闻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件时间所馈赠的礼物,他是唯一的欣赏者,心中却又满是缺憾。
“小溥,你就是我唯一的孩子。”
钟闻说了那天早上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你已知晓我的过去,又决定着我们的当下,你很年轻,还有未来。于我而言,我的一切都在你的手中,哪里能逃得脱?”
早饭第二顿加餐完毕的阿秋优雅地经过他们的脚边,又找了一个好位置坐下,准备继续观望事情的走向。
她漂亮的花斑尾巴以娇矜的姿态收拢于脚边,早晨7点半的阳光映在她的眼中,浑圆的猫眼里,倒映出正在接吻的二人。
会让猫咪发出呼噜声的温柔手指抚过辛溥的耳后,留下一片颤抖的,被吻得发红的皮肤。
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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