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sonal works, stories,and outdated fantasies.

繁星降落的夜晚

“难道你不想尝试么?时机人生仅此一次,之后你将再无力去爱一个人,我也不会比此刻更年轻。”


从白顶小礼拜堂向城市的西边走二十分钟,就是叶普宁的植物园。

坦普尔·塔特尔彗星造访蓝色星球的前夜,城市从无数办公楼窗户吐出人群,他们浩浩荡荡走出办公室,走进地下铁,走进咖啡馆和酒馆,在黯淡的星光中回到另一个窗口,并亮起灯。

在海边的水手俱乐部里,叶普宁的周围,几只酒杯,杜松子酒波本金汤力不一而足。他说自己是少数几个见证过两次流星暴雨的人,上一次他甚至还不是个教授,在他的单身公寓里有热水和红酒,收音机里是荷莉戴的蓝色月亮,他正想着给自己再来一杯红酒,转过头,上帝就在他眼前打开了烟花筒。

上帝亲手打开的烟花筒。

“那是数以千计的天使的游行,天空像是珠宝商的丝绒展布,啪地一抖,接着呈在你面前的展柜上。”

“那些圣人从他们的天空行过,仪仗的光华散布穹宇,他们在你的房间留下白色的火焰照亮光明,并不是因为垂怜,而是因为过盛的火光。”

有几分钟他无暇去做手头上继续要做的事情,他瞧着星火纷落的夜空,像是一场即将熊熊燃烧的大火。第二天有新闻报道说,许多市民在自家花园发现了陨石块,最大的一颗就像是复活节失手摔在地上的那不勒斯馅饼。人们兴致勃勃地留影,刊报,许多年后叶普宁又找到那张报纸,他小心翼翼地裁下一块,和那些永远令他刻骨铭心的灰烬放在一起。

遥远星系的石块访问过地球之后,叶普宁照旧遵守他的生活,仍旧去学校上课,教室里来的学生稀稀落落,历史学教授翻开讲义,用眼睛余光扫过写了排排名字的纸单。

“亚历克斯·卡米耶格”

教室的角落里响起一阵椅凳拖拉,历史学教授写完他的板书转过身来,打量着举起手的年轻人,除非亚历克斯一夜间决定从某个摩尔人身体里再走一道,并且放弃对发胶的执迷,否则面前的人就不是卡米耶格先生。

“告诉我,年轻人,我们应当如何理解迈锡尼宗教与希腊间的亲缘关系?”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来自陌生人生面孔上对于难堪的多种演绎,他将这困窘的尺度把握得很好,从不会有学生会因此记恨他,他是学院里难能一见的老好人。

“那么我们换个话题,先生,昨晚您对着流星许愿了吗?”

底下一阵稀稀落落的笑声,叶普宁摆摆手解救了尴尬中心的人,宣布玩笑到此为止,他们开始上课。

他们花了一天时间研究克里特岛,黄昏时分叶普宁带了厚厚一沓试卷来到他的植物园,穿过冬青迷宫,西北角的玫瑰花房,那是他的去处。

娜塔莉第一次和他约会的地方,那时候城市还雇得起花匠,花朵也开得娇妍,每一株下面还挂着小标签,标注着植株的品种和产地,娜塔莉和他手挽手在玻璃温室里漫步,想着此刻即是万国博览会,花与花之间点头示好,也许也用异国的语言交流。

“可知波斯的大丽菊彼此用什么语言交流?是否也有宗教语言,又是否语言已经死去?”

“未可知,”他的语言学家说,“可聊到开心时,也许会唱起歌来。”

“大丽菊之歌?”

“大丽菊之歌。”

他们彼此都为这俏皮话好笑,各自咯咯得笑起来,然后他们在开得最艳丽的一朵红玫瑰前接了吻。

三个月后,叶普宁把戒指放进了未婚妻的手心。他心情激动,看着金戒指分寸贴合地衔住女人的指节,娜塔莉身上是鸢尾花味的香水,她把那枚戒指向左转了一圈,又向右转了一圈,对叶普宁说了她愿意。

时至今日他还有这样的习惯,即使他的手上空无一物,但他假想的戒指还在那里,他总会无意间地左右摩擦他的无名指,想象的戒指还在那里。

叶普宁合上试卷,昏暗的暮光不太能让他看清试卷上的内容,他转而将视线投向远方:远处最高大的树木是梣树,他们远远地站成一排,教堂的尖顶和楼影在垂叶后像是折叠书页间的插画。他小时候见过那样的书,书本上每行的首字母都用金箔和颜料装饰,根据故事情节,插画的内容往往风格不一。他曾对天方夜谭里的插画所着迷,短粗的孩童手指笨拙地想去抠出每一页的插画,直至被他的父亲用模糊的俄语喝止住。他被抱了起来,远离了写字桌,舞台离他远去了,还有彩绘玻璃窗,山鲁佐德的新婚之夜,它们在孩子的世界里天旋地转,最后成为一颗彩色玻璃弹珠,在离开故土的四十年后,仍放在叶普宁的大衣口袋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满是晚香玉的气味,这是他一天中最爱的时刻之一,夜间动物开始出窝,树林间能听见松鼠踩过落叶的窸窣破碎之声,映衬着远方汽车驶过路面的空旷回音。他又一次转起了左手无名指上不存在的戒指,腋下夹着他的试卷。他想去会会那群松鼠,于是他戴好帽子,朝着温室的方向走去,那地方早已废弃许久,小动物们若是躲藏,那儿也是个绝佳的去处。

叶普宁踏过一地藤蔓和枯叶尸体,打开铁锈的门,他一心想要找到那窝松鼠的痕迹,丝毫不曾考虑过其他可能性,玻璃房里如今成为了尘埃灌溉的枯萎玫瑰的坟墓。叶普宁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几乎想起旧日的心碎,他止步于门外,准备放弃自己的松鼠搜索计划时,从玻璃房里嬉笑着跑出一对打闹的年轻人,他们倚靠在门框上,一个向另一个仰起脖颈,隐在暗处的人索要亲吻。

他们很快意识到了叶普宁的存在,匆忙收敛起爱火的余烬,像是在考场上收拾纸条的慌张学生,他的学生,亚历克斯·卡米耶格,眷鸟中的一只,早早地振翅飞走了。剩下的那一位有些茫然失措,那是一个美丽的年轻人,至少在叶普宁看来是这样的,他有着琥珀一般的眼眸,即使在暮色降临的微熹时分,他的眼神也依旧熠熠生辉。

仿佛他一切的心碎。


叶普宁称他的孩子为暮色中的青鸟

他是城市建立时出生的第一批婴儿,这个移民家庭早在叶普宁之前就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那时的城市甚至没有墓园,因为还没有人来得及死去。

植物园刚建起的时候,许多母亲都带着他们的孩子来参观,植物园的大门银光闪烁,像是一幢月色下的巨人森林。

年幼的麦卡尼被母亲牵着小小的手,坐上湖边的黄色鸭子船,远处的教堂还有半个屋顶即将建成,小麦卡尼用手遮挡过强的光线,盖住天空的掌心下,梯架上的工人粉刷出一朵白色的云。

小麦卡尼在那座植物园里第一次见到了非洲菊,夏日的池塘边他试图用鱼竿折一朵红睡莲。与此同时,叶普宁在海的尽头乘上了辞别故乡的船,当少年们开始在有垂柳的长椅上谈情说爱,城市已经有了自己的墓园,叶普宁初来乍到,将行李箱里的德国鸢尾放在了素不相识的墓碑上。

黄昏的晚祷钟响起时,叶普宁结束了他的授课,解散班级。当他经过植物园的时候,头顶上正飞过回归教堂的鸽群。

回家的路上他经过了一个衣帽商店,一个咖啡馆,一家女士丝袜店,一个烘焙屋。他挨个念过那些路上的广告,它们大多具有美式风味。卡迪逊曲棍球,弗斯特冰淇淋,万宝路香烟。他的口袋里还有上星期在水星餐馆的半张收据,他吃的是蓝莓酱苹果馅饼,通心粉,还有一杯黑咖啡。

餐后女应侍生奉上甜品,说是无知是福。

也有个名字叫Joey’s Joy.

在时代尾声前人们已经开始在酒馆外吸大麻,空气中弥漫着迷蒙香甜意味,聚集在那里的多是半大的孩子,清清白白一张脸,却总用浓重墨彩把自己弄得难以辨认。叶普宁常看见他,巴掌大的面孔上是二指宽的眼线,鲜红嘴唇衬着萧索肤色,吞云吐雾间琥珀色的眼眸飘忽不定,叶普宁往往会走进他的烟雾里,掐灭他的烟。

“回家去,”他说,“或者至少找个能让你体面的地方。”

此法并不能奏效,倒是招致一干同龄人的嘲笑,绿色眼眸的男孩在斯拉夫人的下流笑话里冷睨着他,朝他的脸上吐出一个烟圈。

甜腻如荒唐至极的梦境。

那个时候街上流行颓废精神,性别主义,自由与解放,还有摇滚乐。叶普宁公寓的走廊里贴满了画报和标语,惶惶让人以为喧闹的红色斗争又纷至沓来。有几个晚上他的房门被擂得轰鸣作响,教授不得不坐起来喝杯水,嘴里嘟嘟哝哝地打开门,门外不是他意料中的缉查卫兵,而是乔·麦卡尼。

年轻人身上热烘烘的汗水和气息生龙活虎地扑在他脸上,叶普宁嘟嘟囔囔地责怪麦卡尼把脂粉蹭上来,弄脏了自己的睡衣。又拖着关节痛的膝盖去泡咖啡,转过身来,他的青鸟已经好好地窝在他的扶手沙发里。

“你为什么不回自己的家里?”叶普宁把咖啡端到他面前。

“你的妈妈不会担心吗?”

“她要照顾莱尼。”年轻人说,“那是个哭哭啼啼的婴儿,只要少他一口奶,他可以哭到世界毁灭。”

叶普宁弯下嘴唇表示赞同,他此刻睡意消了大半,坐在床上读前夜的报纸评论,麦卡尼在沙发上窝了一会儿,突然伸直了胳膊打出长长的哈欠,让人一眼能看清他小兽般的牙床。

“您会给自己的孩子哼摇篮曲么?”

叶普宁从眼镜后面看着他。想了想,唱起荷莉戴的蓝色月亮。

男孩从鼻子里哼哼了几句,调整了一个舒服的蜷缩姿势,接在叶普宁低沉含糊的吟诵下,缓缓地哼着,质地柔软,像是地下室里的丝绒布。

“您曾有过深爱的人么?”

叶普宁不再唱歌,有一刻里他摩挲着空荡荡的指节,抚摸曾经虚无的承诺。

“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可每个人的心碎不同。”

历史学教授想了一会儿,转而拿起一旁的报纸。

“不管怎么样,大多数的人们都活了下来,即使是带着心碎而活,那是更艰难的选择。”

“我、毫、无、头、绪、”麦卡尼一字一顿。

“你还年轻。”叶普宁叹息一声,“你还会有很多次心碎。”

事实上,他对此毫无经验,叶普宁的心碎发生在四十岁,这已经太晚,他没有太多好的建议,除了呼吸,然后继续活着。

他的麦卡尼不说话了,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等到叶普宁发现时,麦卡尼的呼吸平稳,早已进入睡眠。

他试图把睡着的男孩从沙发抱回床上,他发着关节炎的膝盖像是腐朽的落叶堆那样绵软地塌陷。男孩颈间甜腻的草叶气味依旧缭绕人心。叶普宁用上半夜烧剩的热水擦掉那些花里胡哨的颜色,卸掉发胶后的头发柔软而卷曲,他拨开额前那络头发,露出年轻人象牙般光洁的额头。

他实在想不到此刻还能做什么,于是又哼起了那首摇篮曲。


乔。

不是乔伊,乔伊斯,或者乔迪。只是乔。

住址在玫瑰花园三号街,复式楼房隐藏在蔷薇丛中,门口有男主人放上的木头门牌。白色的油漆有些斑驳,雨季的时候,木头的缝隙里长出小小的伞菇。

有段时间叶普宁下课之后会经过三号街,他绕路去街区的另一个角买刚出炉的糖霜可颂,买上三只还可以得到一只杯子蛋糕。叶普宁拿着一牛皮纸袋的吃食慢慢踱步回公寓,房东太太会把煎好的培根鸡蛋放在餐桌上。

乔正睡在他的床上,深埋在绢面床罩和鹅绒软被里,从下午一直呼呼大睡到黄昏。听见他回来的动静才懒懒露出脑袋,后颈连着肩脊一片温柔暮色,肤光雪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叶普宁上前揉了揉那一头凌乱卷毛,突然想起自己原先在故国养过的一只短毛猫,圆短的脖子上戴着灰色项圈,还有一颗刻着名字的银色小铃铛,每当它跳上床,铃铛的响动就会叫醒他和娜塔莉。

他习惯性地抚摸乔的耳后,出于某种无法消除的肢体记忆,年轻皮肤的触感近似丝绒,粘连在叶普宁的手指上,成为了另一种记忆。这种感觉直到他去煮咖啡时还存在,他站在炉边盯着自己的手指,乔从床上起来,赤裸着身子,在扶手椅里找出自己的衣服。

入夜时分会有石子来准时敲靠近街边的窗,乔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对着雾气未干的镜子慢吞吞给自己抹上钴蓝的眼影,又从口红盒里用指尖挑上一点晕在唇间,上下一抿,好的皮相经得起胡乱的颜色搭配简直是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沙发上看报纸的叶普宁只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那些可怜的难称衣服的布料在他身上勉强不被归为伤风败俗。此时他的同伴已经在楼下吹起口哨,那孩子急急忙忙说了再见,接着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报纸头条大肆苛责大麻产业对于时下年轻一代的毒害,称它让许多孩子“迷失了回家的路”。

叶普宁费神读完了那篇近三个版面的文章,时钟敲了一下,他决定这一天就此结束,他给门上了锁,却开着窗户的插销。

他的床还残留着人体的余温,稀薄的温暖透过丝绸睡衣传到叶普宁的身上,像是看不见的海水,那其中带着麦卡尼的气息,很长一段时间里叶普宁都难以形容那种气味,那像是雨后的灰尘和马蹄草的味道,又像是喝剩的金汤力在杯底的残留物。

睡前他又开始习惯性抚摸起不存在的戒指,此动作重复数次,即可入眠。

乔会在回来的时候带回市场上新鲜的苹果,算是对免费房东的馈赠。离上课还有数个小时,叶普宁还在前夜酒精的作用下酣睡,梦里他听见那只猫溜进了他和娜塔莉的卧室,轻盈的铃声响动一路,接着跳上床来,猫的四爪逐个踩过他们身上,高高低低如同棉花山脉。此时若是下雨,叶普宁会被小小的猫喷嚏声吵醒。

他在梦里找不到那只猫,于是睁开眼。始作俑者乔·麦卡尼正望着他,身上打着淋过秋雨的寒颤,叶普宁意识到他有裸睡的习惯。

他冰凉的皮肤蹭着叶普宁,像是猫无意间的亲吻。他的皮肤又很烫,热劲顺着喉管窜上来,落在他咫尺近的地方,男孩儿隐秘又兴奋地问他,想不想和他做爱。

叶普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确认体温正常,他怀疑麦卡尼吸多了大麻,此刻他的瞳孔扩散,像是眼仁中央盛开了一朵矢车菊,他几乎无法在那双眼睛里看见其他的东西,除了自己。

他年轻的性器挺立着,叶普宁隔着绸衣能感觉到属于生命的兴奋,他开始想起自己上一次勃起是在什么时候?十年前?叶普宁不太愿意回想那一部分记忆。

“你只用给我一个吻,”他说,“我会完成剩下的一切。”

乔急不可耐,他在叶普宁的身上蹭动着,把那东西往他身上戳。

“你和别的男孩试过吗?”他在他的颈边问。

“或者和姑娘试过?屁股呢?从后边儿进去,男的女的都没什么分别——”

叶普宁震惊于他言语的粗鄙下流,在裤腰的边缘抓住了他的手。

“不,”他阻止他,“你的嘴唇应该留着亲吻值得的女孩,去吻真正的爱。”

他活脱脱像个在宗教学校里讲解爱情诗歌的古板老家伙,乔的那玩意儿已经伸进他手心,还吐出了些湿滑的东西,不用想都知道那是什么。

沉默在他们之间无形僵持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叶普宁选择了退让:

“我可以帮你弄出来,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记得那篇报道上说磕嗨了的一个征兆就是性快感的膨胀,他相信此时的乔只是急于纾解,并不真正意味着什么。

可乔拒绝了他。

他用那双足以令所有人心碎的眼睛看着自己,情欲将他的嘴唇熏蒸出无法拒绝的颜色。

“你难道不想尝试吗?”

“时机人生仅此一次,之后你将再无力去爱一个人,我也不会比此刻更年轻。”

叶普宁没有回应。

他开始替自己纾解欲望,老木床在他们身下发出隐秘的抖动,男孩将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颈侧的血管绷出明显的纹路,绯红从他的耳后蔓延至脸颊,与此同时,他的肩膀却在抖动。

叶普宁明白那是哭泣。

他不知所措,甚至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手,男孩的哭泣声从他的枕头里发出来,沉闷而又细软。他往被子里看了一眼,有些感叹年轻一代到底惊为天人,可情形到底不容乐观,乔始终差了一步,他挺着腰,不断把自己往粗糙的床单上摩擦,埋在枕头里的声音难受而耐人寻味,夹杂着无法克制的喘息。叶普宁终于意识到他需要更多安慰。

于是他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把那张哭泣的小脸从枕头里翻出来,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叶普宁从背后安抚着他,想要劝慰住他的哭泣,他的指尖经过他的发丝,后颈,停留在两扇脊骨上,那里的肌肤单薄而脆弱,两只手合握起来好像拥抱了一只蝴蝶。叶普宁感觉到麦卡尼的亲吻,湿漉漉地,他没有阻止,湿热的吐息纷纷往他耳朵里钻,往更深的地方去。这一回他完全肯定麦卡尼此前一定吸食过大麻,甜腻的未燃尽的草叶的怪味此时充满了他的鼻腔,也麻痹了他的情感。

乔几乎是哭着射精了,他用另一只手去搂住叶普宁,哭泣声拖得很长,接着那些体液便喷溅在他的身上。

叶普宁没让他立刻离开自己,他拥抱着男孩,直至他的哽咽平息,用手指去梳理他凌乱的发梢,同时看见了自己的无名指,那里空空荡荡,宛如时间的荒诞嘲讽。

“你不知道真正的爱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麦卡尼说。

那一刻叶普宁心中叹息,脑子里却不得不想自己要如何向房东太太解释自己睡裤上的精斑。


玫瑰花园三号街有十三户住户,没有一户人家名叫麦卡尼。

叶普宁在一个小雨的傍晚从街的一头走至尽头,他没有打听到有关名叫莱尼的孩子和他正在哺乳的母亲,他的鞋底沾满了泥土和凋落的花瓣。

月历撕下几张过后很快就是期末,每一个教授都在这个季节里变得冷酷无情。他的办公室开始频繁地被一无所知的学生访问,不论是否在答疑时间,总会有人敲门进来聊上几句,他知道那帮学生们试图打听有关考试的细节,准确的说他们想在对历史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回答关于过去事实的问题,他们甚至不愿动用常识去做出基本的判断。叶普宁万分确定,即使题目是拼写现任总统的名字,也一定有人会写错。

考试前的最后一节课他终于见到了班级里的所有学生,卡米耶格先生和他的新恋人也出席了,这回是个深色瞳孔的姑娘,看得出他对于伴侣的选择有一定的标准,即使性别不是第一要素。

他在学校里见过几次乔,穿着帽衫牛仔裤,手里是一本经济史,匆匆地从另一侧教学楼的走廊经过,进入隔壁正在考试的教室。那场考试的中间叶普宁出来喝了杯咖啡,看见他正在一楼的过道上和几个年轻人在一起抽烟。

他面孔素净,终于不见平日里的乖张颜色,倒像是循规蹈矩的好好学生。

叶普宁喝完了手里剩下的半杯咖啡回到办公室,外面结束考试的铃声很快响起,学生们欢欣地收拾东西准备迎接他们的假期,他在潮水般的喧闹声音里打开桌上的教学报告,忽然想起他今天早上吃掉了桌上的最后一枚苹果。

金色的黄昏时他还是照旧去植物园,几日前他在那里邂逅了几只不知从哪里来的野猫,这回他在大衣口袋里装了些从教工餐厅里拿的饼干。他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猫咪就从树林间探头探脑地走出来,叶普宁朝他们伸出掌心,把饼干给它们看。

相处得熟了叶普宁得以在喂食的时候抚摸它们绢缎似的身体,他想着自己身上也许还留有远久的那只短毛猫的气味,野猫丝毫不畏惧,大胆地从人的手心里叼东西吃,毛茸茸的下颔在叶普宁的指尖上磨蹭,让他想起某个男孩后颈的皮肤。

他也曾去过那些建在地下的酒馆,烟雾缭绕的地方,头顶木板的灰尘在震耳欲聋的雷鬼乐里纷纷坠落,不太能在光怪陆离中认得清谁。叶普宁饶是听闻这里常有小的演出,多半是些年轻人的胡闹,便想着也许乔会在这里。

他的确在,半杯威士忌快要见底的时候,从舞台后面上来几个人,从头到脚像是泡过不同颜色的染缸,头发最长的几乎挡住半边脸。叶普宁一眼就从那几个人中认出了麦卡尼:他穿着酒红丝绸的衬衣,黑色的皮裤在左侧大腿的位置撕开一道裂缝,露出的冷白肤光直将人的视线引向令人遐想的深处。

他浅色的发丝被一丝不苟梳向脑后,露出光洁的形状姣好的额头。叶普宁猜测他一定是很受欢迎的那个,他摆弄了一下自己面前的话筒,开始柔情款款地唱一首情歌。

那曲子叶普宁在某时的电台里听过,来自欧洲大陆的声音,有人在后面用手摇铃做拍子,麦卡尼的脚尖跟着节奏摇曳,懒懒地唱:

“彻底放弃一种人生。

让其自生自灭。”

一曲演奏下来,酒馆里的人明显多了。叶普宁在吧台上留下足够多的小费,衬着夜色将他识破前离开。

他的窗口恢复了平静,再没有石子和口哨,睡前叶普宁会把窗的插销安上。他每天花在浴室里的时间又长了些,每天晚上他都会在在湿镜子里观望自己,五十五岁的中年人,6.6英尺高,常态下性器长度为3.93英寸,早先青年时代热衷赛艇运动,如今女性教职工仍有人愿意为他倒一杯咖啡。

他去了最南边的一家妓院,口袋里装了足以令他自信的西地那非片*,他向西班牙老鸨提出了一个独特的要求,他想要看看那儿的男孩。

牙缝间满是烟渍的女人笑得露出齿龈,胸前高耸的乳房抖动不止,她有力的洇着汗的胳膊丛腋下架起叶普宁,将他带往一条装饰着棕榈叶与石雕的暗红色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间装饰着紫色丝绒布的房间,从房间的巨大双面镜上,他看见很多男孩,浓妆艳抹,有的甚至像女性一样穿着渔网袜和超短皮裙,旺盛的体毛露在网袜外,手中的牛排滴落汁水在衬衣上也全然无知。

他们坐在休息室的沙发里,任凭镜子背后的人观察打量。

叶普宁下定决心选择了一个身高年龄都较为年轻的男妓,他们开了一个房间,叶普宁在充满大麻和乳香的床铺上坐下时,浴室里的水声正好止息。

那是个金色头发的男孩,靠近了叶普宁才发现他眉宇间有一道伤疤,浅浅的,并不妨碍观瞻。收回手时他才发现对方原来涂了厚重的粉底,落在指头上油腻一层,叶普宁只能把它蹭在床单上。

她多少有些想要赤裸相见,却不知如何下手,男孩膝行着上来亲吻他胯下时他能感受到一股热流,也许归功于一个小时前的药片所致,但他没有爱欲,一切只是生理反应,卖力喘息,刻意表演,当男孩表示他可以用手指塞进他屁股的时候叶普宁陡然清醒过来,他的胯下陷入一片湿冷。

那场嫖妓不过持续了十分钟便匆匆结束,叶普宁在桌上留下足够多的钱,告别了脸上有疤的男孩。

他和他的性器一样消沉,趁着集市还没关门他买下了最后几只苹果,叶普宁抱着纸袋走在街上,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他甚至去墓地坐了一会儿,直至地下潮湿的雾气升腾起来,黄昏就要结束了,他只能离开。这回他又去了酒吧一次,把手里的纸袋交给酒保。他其实不确定乔还会不会去那儿,唯一确定的是只要有大麻,他们就还会来,而他已经无法知道如今的鸟儿将巢筑在了什么地方。

那些西地那非片搞得他神经兮兮却又无比疲倦,他没能走完剩下回家的路,于是半路坐了镇上的公交车,他只需要花费十分钟就可以抵达家门口,这点很好。路上他一直看着窗外的风景:衣帽商店,咖啡馆,丝袜店与烘焙屋。

卡迪逊曲棍球,弗斯特冰淇淋,万宝路香烟,水星餐馆。

汽车开出小镇,车上的人们目睹了公路上的一起车祸:厢式卡车与一辆雪佛兰迎面相撞,银色的小轿车完全粉碎,灰色的烟雾从发动机里徐徐冒出,那场景只是一闪而过,谁也未能看清细节。叶普宁在车后排昏昏欲睡,那景象从他身边一瞬驶过,像是飞过一架纸飞机。

后来,他从报纸上读到了车祸的细节,那是一起超速行驶造成的三死两伤,警方在雪佛兰车上发现了大麻的燃烧残留。

在死者的名单里,叶普宁看见了乔·麦卡尼。


叶普宁喝完最后一杯波本酒,水手俱乐部里只剩下海浪和点唱机还在制造声音。夜还很长,他决定自己走回去。

这是他刚到这个城市的第十五个年头,距离辞去教职已经有四年,他不再接触历史,转而给一些移民的孩子上英文课,主要时间里他写一些东西,但仅止于写。

电台和电视里都在讨论着可能降临的彗星群,海边的码头和远处的山上都聚集了人,他们猜测远方星群抵达的时间,在黑暗中等待着,充满希望。

从海边走回公寓有近三十分钟的时间,叶普宁上楼的时候有些气喘吁吁,但是也并不累,他把公寓的门窗全部关上,并且还要拉上厚重的窗帘。

他的历史学讲义放在书柜最高处,里面装满了令他刻骨铭心的灰烬。

他的植物园将在下个月由市政府宣告拆除,他为此特地去了当地报社,想要发出一份寻人启事,当他报出娜塔莉·潘斯特恩的名字时,他得到了一份讣告。

“我们的确持有潘斯特恩女士的消息,上世纪90年代死于溺水,事实上她的家人一直在为遗嘱寻找合适的执行对象。”

“我们一直希望有人能够在报上读到这则消息。”

叶普宁拿到了迟迟无人认领的信件,信封里面是一枚金戒指,他的婚戒。他戴上那枚戒指,从此像是骨骼找回了皮肉,分寸贴合,纹丝不动,于是他彻底遗忘了那枚戒指的存在。后来他曾在某篇小说里读到这样的散文诗,诗的开头是:“那是一个疾风之夜……”*

他回到几个小时前才离开的床上,他想要早早地入睡,他知道一个城镇的人都在期盼着天空上的盛宴,他只希望在狂欢开始前自己已经睡去。

一切果然如他所希望的那样,他很快睡去,并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植物园,在薄暮时分,梣树给他梦中的一切投下斑驳的阴影。他又回到了那座玻璃花房里,大丽菊此时已经全部盛开,在梦里所有的花都开了,不分时间和季节,不分昼夜。他在一室新奇植物里又看见了他的乔·麦卡尼,他的爱神,永远地停留在十九岁,他坐在花匠工作台上与人亲吻,叶普宁甫伸出手,接受亲吻的人就变成了他自己。

他坦然地接受了那个吻,如他过去设想过千万回一样,却又比任何一次都更为真实,更为满足,他能感受到年轻的身体在发热,爱欲之火也温暖地包容了他。

叶普宁想起就在他的男孩永远离开他的那个早上,他也是如此亲吻了睡梦中的麦卡尼。他的指尖搭在他的颈侧,感受到的脉搏就是如此温柔而稳定。现在这搏动就在他身上,好像他的心脏浸在了他的血里。

睡梦中的叶普宁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他的窗外,万千流星划过夜空,宛如上帝的荣光仪仗。


Lyrics of Blue Moon

Billie Holiday

“In my solitude you haunt me

With reveries of days gone by

In my solitude you taunt me

With memories that never die

I sit in my chair

Filled with despair

Nobody could be so sad

With gloom ev'rywhere

I sit and I stare

I know that I'll soon go mad”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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