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楔子
孟成的死讯像是一阵春雨般来得悄无声息。
收到消息时孟均在机场等待登机,一架红眼航班,他睁着困顿的眼睛凝视广播屏幕上一片红的数字,默数着自己距离落地尚且需要的时间。
某一刻里他确实想起了孟成,一种在他们之间徘徊多年的奇妙的心灵感应无端在他心头下了一阵隐无生息的雨,他下意识地打开了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远方的消息。
他的同胞兄弟病故了。
故去的过程并不痛苦,也不复杂。人们说那只是一次过量的饮酒,死如生一般无知无觉,在外部的世界都在为新的时间到来之时,孟成独自一人在出租屋内喝完了剩下的酒,接着呼呼大睡。他罹患肝癌疏于治疗,却不免依赖于酒精,方可如常入睡。
待他被发现时,尸体已经在冰冷的地上躺了三天。
在回家的航班上,孟均阖上眼,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了孟成。
梅雨季节还没有正式来临之前,孟成骑着他的自行车穿过睡梦惺忪的小镇,去探望已经在疗养院的周家阿婆。车龙头上系着一盒条头糕。这件事孟成已经持续做了几年,每个周五,雷打不动。
梦里的阿婆比平时要好些,她吃过了早饭坐在老人活动中心的走廊下,看着护工将其他老人推到花园中晒太阳,像是在展示某种动物。
周家阿婆是阿尔兹海默症晚期,见到孟成尚且能做出反应,仅限于基本的语言,而她的舌头早已退化,话语成为了孟成听不懂的一种语言,那是一种流通在当地的某些新娘的土话,能听懂她语言的唯一一个阿婆已经在很多个春天以前过世。
孟成把条头糕放下,听她开始讲述前夜做的梦。
她说她梦见了一面月下的湖泊,墨蓝的湖水在银月之下熠熠生辉。她在湖的一端,于另一端看见了她弥失二十余年的长子,长子还是少年模样。她望着自己的儿子步步涉入冰冷的湖水中,直至月光浸没了他的头顶。
缠绵不绝的细雨里,孟均回到了他离开多年的旧乡。
到外面去。
这是月浦镇上的人对生活的一点良好建议。
孟均站在湿漉漉沾满晨露的车站,伞面外是南方积年累月不肯消停的雨。十五年前的孟均遵循着大多数人的轨迹从这里离开月浦,由一班长途车载着前往外面的新世界。
十五年后他站在队伍的末端随着人流缓缓前行,一身严谨黑衣,手里的伞也不复当年。然而车站仍是旧模样,白底的墙青色的漆,红漆写就的四个大字“旅客出口”写在墙上。他向车门旁穿制服的检票员递过票据,五元钱的车票,换来边角起毛的一方收据。在车前收伞时箱子上不小心刮下一截带有绿苔的墙皮,孟均拍了拍那块污迹,但却无法彻底抹消白色的灰迹。
月浦至市里尚有两小时的车程,孟均坐在靠窗的座位,注视着窗外续续驶过的农舍和田野,两个小时的时间逐渐在他的眼中融化成一片化不开的灰青色。
和孟成有关的大部分记忆于孟均已经凋敝,纵使他们是一母同胎的亲兄弟,对于孟均来说,一切的记忆停留在了孟成离开月浦的前夜,那是一个在台球室内虚度的夜晚,同样也是个彻底改写他们人生的夜晚,即使这个夜晚和其他的夜晚比起来没有任何的不同,甚至更为寻常:5元一张台子的租用费,三十几杆球,孟均已经不记得桌上的球是什么颜色。
但孟均仍记得孟成淹没在烟雾中的脸,年轻的棱角分明,人们都说他生了一张电影明星般的面孔,两只眼睛上深深一道褶,显得多情又深情。那双好看的眉眼紧锁着。他说,均儿,我们得为自己想个出路。
可他没有说是怎么样的一条出路,也没有说自此之后他们将再也不会相见。做出这个决定后,他拿上了必要的几件东西,买好了最早出发的一班车票,天亮之后乘坐一列于清晨发出的长途车离开月浦镇。
成年后他们各自在不同的城市生活,少有通信,月浦镇也渐渐变成了记忆中一块无关紧要的记忆图点,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模糊。孟均唯一留存的印象就是那夜孟成淹没在烟雾中的脸。
月浦镇里尚存的亲戚一家接纳了孟均的归来,他提着行李在门口望着,样子活活生生是一个迷了路的年轻人,只是面孔已不再年轻。
镇子里没有太多人关心孟成的死讯,除了归乡的孟均,只有零星几位旧友前来探望家里。客厅里早早摆好孟成的遗照,照片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里面的孟成依稀有几分年轻时候的模样,好看的电影明星般的眼睛明亮,只是人已不大爱笑:照片里他嘴角克制紧绷,抿出了一丝略带悲哀的伤色。
孟均在照片的那一头望着孟成,他们从一个娘胎里爬出来,从眉至眼都免不了几分相似。在哥哥面前孟均总是腼腆的那一个,经过了岁月蹉跎后又生出了不免类似的悲哀。
灵堂前他们两兄弟一个望着生一个望着死,孟均有些恍惚,不知死的竟是何人。
也是在亲戚的家里他遇见了何彦,他坐在厅堂的角落里,一开始不怎么引人注意,直到孟均逐个给客人倒水时才说上话。他穿着灰青色的衣,藏蓝色的袖套,一双干净的手上还有未拭净的粉笔灰。那双手并没有很快让孟均想起他是谁,他提着热水壶往杯子里倒了半杯热水,听到对方低低的一声道谢。
孟均看着那人头顶灰白的发,喉咙口无端的一阵发紧。
何老师
纵是一个问句,但孟均早已知道了答案,那个答案在他的心里打了一个激灵。他放下热水壶,转身去拿桌上的抹布,擦拭起虎口周围被烫红的皮肤,只是他愈用力擦,愈无法拭去皮肤上的红痕。
这不是他意想中的重逢场面,尽管他为此奢望却并不存幻想。手的主人从他的身后靠近,放下杯子,被粉尘和时间磨砺的指节遍布清晰的划痕,手的主人握住他的手腕,拿走了布头。
孟均转过头来,端端的望见他眉和目,像是注视一潭陈旧的池水。他沉默不语,心底里又下起茫茫然的雨来。
何彦。
孟均记不得他们是怎么开始聊天的了。几个昔日的旧友围坐在一起,席间还有何彦。比起孟成的死人们更加感兴趣的是孟均的活,毕竟前者的生涯在众人口耳中已不再是新鲜事。他们盘问着孟均在远方的生活,是否结了婚是否有了孩子是否买了房。孟均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话,脑子里想着的却全是阳春三月在桥廊下和孟成凑钱一起吃的一碗熏肉面,小小的他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瞧着孟成用筷子将二两的面盖在一块肥硕咸香的大肉上,不一会儿就有泛着肉油香的汁从面条的汤水里流出来。
余光里他留意着何彦,在他讲述镇外的生活时他神情专注,当他们开始回忆往事时却又显得讳莫如深。
在孟均的印象里何彦仍是旧时的那个青年教师,但是时间将他改变了太多,然而在一时间里,连孟均也说不上来那改变了的到底是什么。
最后人们不可避免讲起孟成的死,他的尸身在出租屋里停了三天,直到第四天才被上门拜访的朋友发现。人们唏嘘于他身前身后的凄凉孤寂,却也纳罕他如何落入此步田地。
“孟均。”席间有人问他。
“孟成去世前,你可曾有联系过他?”
孟成去世前,你孟均可曾联系过他?
孟成望着那双眼睛,秋水般沉静的眼睛,以及背后那双深情又多情,好看的如同电影明星般的眼睛。众目相对,他无言以答。简单的询问声声叩动着他的心门,仿佛叩问着他们曾共同造下的罪孽。
殡仪馆是一幢白色花岗岩的建筑,建立在向阳的坡地上,面对熙攘的人间张开怀抱。
孟均作为孟成的弟弟,在殡仪馆里等待着认领遗体。孟成大半的身后事都交由他操持,选定墓地,确认墓穴,定下入土的日期。一同前来的还有孟成生前曾经的妻儿。
他坐在冰冷的长椅上,孟成的妻儿相互依偎着坐在另一端,两端之间并无太多沟通,连眼神的触碰都被刻意避免。
骤起的雨水敲击在灰蓝色的玻璃窗上,发出细腻的类似亲吻的声音。
孟均想起在那一刻里想起月浦镇的雨水,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雨季,桥廊下的木头生长出柔软的绿苔,石阶的缝隙里有白色的小蘑菇。孟成每每不想回家时,就会和自己的弟弟一起坐在街口望着下雨的街心,俩人一起吃一块被烘得温热的红薯。
那时他们对于月浦镇外的世界还一无所知,也不关心彻夜奔驰的火车和扶摇上天的飞机。小小的月浦镇方方正正,小桥流水,春日暖阳,夏时吃芋头秋时挖茨菇,就足以构成他们全部的生活。偶尔他们听大人谈论起那些从远方回来的人,一个叫做何彦的年轻人,比起名字人们更习惯于称呼,那个右派的儿子,他们说。右派的一家因为一场火灾全部丧生于戈壁滩上,最后将唯一的幸存者,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送还给了月浦。
人们对于火灾发生的原因闭口不提,但从姑婆口中传出的流言却有着种种版本,有人说是因为右派的父亲是个拒不接受改造的硬骨头,也有人说那是一场纯粹的意外:右派的父亲在失意之际喝醉了酒,将未熄灭的烟丝抖落在了棉被上引起一场火灾。而其中流传得最为久远的版本是关于那个右派的儿子,人们说,他因天性浪漫,又生得俊美,在流放青年中惹出了诸多风流事体,被眼红的红小兵借着清除毒草的名义,一把火烧去了他们在戈壁滩上唯一的家。
右派的儿子回来之后就在县城里的中学里教书,教数学。在听见这个名字没多久后孟均孟成就在课上见到了何彦,那时他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裳,头发仔细梳弄至脑后,戴一副厚底眼镜。模样斯文。新学期的第一天年轻的数学老师对着台下一脸懵懂的幼稚孩童,恭敬地躬身问好,转身又在黑板上用漂亮的行书写下自己的名字。
何彦。
孟均孟成在认字前更快认得了他的名字,孟成尤其如是。他是个天资聪明的孩子,在数学方面也极有天赋,何彦在成为任课老师的第三个月,孟成作为数学课代表获得了何彦的青睐,他总是能在课堂上回答出何彦写在黑板上的难题。而孟均知道这不仅仅是孟成的天赋所在,何彦的到来令他的哥哥变成了一个总在深夜挑灯夜读的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变化意味着什么,他以为孟成开始变得愿意学习,刻苦努力,也许有一天也会像其他人那样远走高飞。何彦的到来激起了一个小镇孩子内心深处的渴望,尽管镇上的人们仍旧称呼他为右派的儿子。何彦的身上有一种吸引人的东西,孟均说不上是什么,他只知道当何彦从讲台上走下来为学生解题时,孟成漂亮的眼睛里会亮起比火焰还要耀眼的光。
孟均沉溺在月浦镇的雨水里,直至下颔止不住在衣襟上点点;他感觉有一双轻柔的手正在触碰他,带着淡淡的雪花膏的香味。
他醒过来,面前是抱着孩子的新遗孀,孟成已经准备好了。
孟均突然感觉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紧张,他站在门口,腹中的一切都在无端下坠,这沉重的感觉拖拽着他,好似在泥淖中前行。孟成就在前面,孤零零的房间正中央,孟均即将前往他的刑场。
他身上的白布被揭开,静静地躺坐着,像一座墓碑般面对着前来告别的生人,这样的告别在着几天内还会重复很多次,而死者从不厌倦。
孟均走上前,看见了阔别二十多年的孟成。他从未幻想过他们之间的重逢,凭孟成的一意孤行他们之间绝无再见的可能,但令孟均没有想到的是,孟成还是在最后留了一丝仁慈。
他就像是睡着了一般,然而皮肤因为长时间的冰冻有些僵硬发青,他在那个离开的清晨所带走的车站的白雾如今变成了冷冻柜里的霜气,雾蒙蒙地,教孟均始终看不清。
他伸出手去想要拂开那雾气,却只能抚去孟成眉间结出的冰霜,他好看的如同电影明星般的眼睛紧闭着,多情而深情的眼褶枯萎成了一道皱痕。他丰腴而圆润的鼻头因为寒冷而缩瘪了下去,这是教孟均察觉到他终究已是个死人的地方:枯萎的皮肤和器官干瘪的如同超市速冻柜里逾期的肉制品。
他摩挲着指尖的冰霜,望着孟成,想他一生至此,终究没能解开孟成留给他的题。
孟成的前妻留给孟均一只盒子,里面放着孟成所有的遗物,他的妻已经再婚,领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女人只说孩子是和新任的丈夫所育,孟均打量着孩子的眉眼,杏仁眼上深深一道褶,多情又似深情的眉睫,他想了想,还是维持了缄默。
他们只说来此处送老孟最后一程,不会参加后续的丧事。
“老孟骨子里藏着倔,爱与恨若有分毫玷污,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愿将就。”
临走前,孟成的前妻与他话别。
“我与他相好了十载,总是觉得他的心是冷的,死的。”
“孟均。”
女人伸出手,抚开他额角落下的碎发,目光也随之抚过他面孔里的每寸纹路。
“他终是等着这一天的,你也不要太难过。”
丧事定在周四的上午,在和遗体告别完后,孟成就被送去火化,接着入土。
按着乡间的算法,孟成算是捡到了一个黄道吉日,姑婆媳嫂得闲有空了便围坐在一起折叠黄纸元宝,闲话亡者生前事,焚香诵经。孟均在楼上收拾着哥哥的遗物,听着楼下细语阵阵,伴随着不甚清晰的叹息声,想着周家阿婆走时大约也是这般光景,只是前来哭悼的人更多。
阿婆生前是个过于慈悲的人,在十年浩劫里她失去了儿子,自此成为一道戳不穿的伤疤。她走时许多人抱着失了母亲的伤痛前来送别,那一天孟成并不在场,孟均坐在火盆边同姑嫂们一起叠元宝,单薄一张草纸拓了金粉,他叠着叠着,心头下起了无名雨。
后来他知道孟成大约也在为此事难过,只是闭口不谈。
他和孟成从未共同出席过任何一场葬礼,双亲的丧事是由孟成一手操办的,那时的孟均还在斯京做他的孤魂野鬼,白天求学,夜里饮酒,黎明之前在不同女人的怀抱里醒来,那段时光最后在他的记忆里留下的只有不同体温和肌肤的质感。一次他行欢至尽兴处,毫无来由地落下泪来。他用两百克朗换来的一夜温柔骤然破碎,他蜷缩在那个东欧女人的胸脯间,无法自制地哭泣,好像要将前生旧梦里未流尽的泪全都流干。女人用陌生的语言唤着他的名字,问他为何哭泣,好似一位母亲在安慰她仓皇失措的孩子。次日的清晨他接到了孟成的电话,忽然明白了一切伤心的源头。
电话里孟成的声音隔着数万公里的空旷和嘈杂,貌似不经意地说,均儿,现在这世上就剩我们俩了。
如今这世上的的确确只剩下孟均一人。他坐在床边,整理着孟成的前妻带来的那只旧匣子,匣子自离婚后就一直留在前妻的家中,仿佛从那时候起,孟成就已经在计划着身后的事情。
孟均从匣子里寻出了一些旧照片,一本日记,还有几只生了锈的女同学用过的发夹。孟均看着那些照片,幼年的孟均和孟成肩并肩系着红领巾,阳光下是同一个娘胎里打磨出的相似面孔,一个似火一个似烟,待世事终将火烧成烟,烟又聚拢生了火。
孟均还从匣子的底层翻出一封情书,泛黄的纸页,落款的年份落在了一九九五年。孟均和孟成也许是最后一代仍用书信写就情思的年轻人。信的抬头没有注明身份,亦未写明这一篇肺腑是寄与何人。而孟均却清楚地记得情书是如何写就的,那是他和孟成共同书写的一封情书。九五年的夏天,他们已经成长为具有大人模样的年轻人,孟均顺利升入了当地的一所高中,开始为考大学做准备,而孟成则去了职高。他们出落成了月浦镇里最为登洋的一对亲兄弟,有好事的姑婆此时已经开始上门来为两人说亲,姑娘的照片足足垒了一落高,孟成从未翻动过。他告诉孟均,他心里的一块儿早就被占上了,任用刀割用斧斫也分离不开的那么一块肉。
孟均没有过问那块肉的名字,没过多久孟成就开始缠绵于笔墨,他写坏了十支水笔丢弃了无数纸团,却没能把想说的话向心里的那块肉讲明。在十七岁的夜里孟成第一次喝了酒,酒气扑面的少年卧在沙发里泪流不止,却讲不明白自己为何心碎。孟均于是放下了自己的笔,拿起了孟成的笔,在桌边为他一字一句写下所有的心碎。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不止一次地,孟均问他。
孟成用沾了眼泪的手将那封信读了又读,吻了又吻,好似信的本身已是爱人的面庞,情人的躯体。情欲勃发的时刻里他吻着那封信,慰藉着下身,口中呢喃不断念着那个名字。
“均儿,他一日不知晓,我的全副心魂就在地狱里煎熬。”
信终未曾寄出过。孟均知道。信缺乏寄往的主人,且他们从未真正将信寄出。
从来没有。
入夜之后孟均披上衣服出了趟门。何彦邀他在西桥的一家面馆吃面,说是为他补上一顿接风洗尘。
热腾腾的羊肉烩面上桌时孟均已经酒过三巡,他预备好了要见何彦,心中仍不免忐忑。前次在灵堂前重逢不过一面匆匆,如今端端的坐定了下来,话却似隔了千山万山重。
何彦一改教师姿态,手里捏着玻璃杯,借着羊肉升腾热气细细地打量着孟均。
孟均用上了他多年在外的本领,饭桌上谈天说地聊起来,企图消去尴尬。然而何彦自始至终只是静静地听着,嘴角维持着克制的微笑。孟均不禁想到他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又全然蜗居在这方寸天地间,对外界的一切早已失去了兴趣。三言两语后气氛又逐渐冷落下来,只剩下孟均埋头吸面的声音。
“均儿。”
这时候,他听见何彦的声音。
“你哥这些年在外面过得,还好吗?”
孟均没有回话,埋头又往碗里拨拉了几口面,面汤烫嘴,一时噎得他说不出一句囫囵话出来。何彦抽了纸巾给他递过去,孟均擦了嘴,又顺手擦去了眼角的潮意。
“勉强过活而已。”他说,“无非他这个人太过固执,起先赚了些钱,却不知满足,又想着更好的活法。”
想到这儿,孟均不由得苦笑。
“哪里有更好的活法,无非一口热饭一口汤。”
何彦没有说话,他的表情在热气里变得模糊不清,孟均想他到底是因着孟成神伤,便也咬着牙把话问下去。
“何老师。”他说。
“当年的事情……你还恨我哥吗?”
何彦看着他笑,眼尾同唇角蔓延去的纹路惊起孟均心底一阵刺痛。
“恨不着了。”他轻声说。
“素婉的事情,我知道他不是为着她,倒是冲着我来的。”
他说罢,朝孟均的碗里夹了一块肉。谈起旧日的伤事,何彦神色平静得好似在谈论一块肉。
“这世间的恶端的没有来由,坏人作恶,好人也作,都是些无法预料的事情。”
天空如铅灰般阴沉。
那天殡仪馆里等待焚烧的死者共有三位,孟成排在最末。孟均领了号,在走廊上替亡者排队,火化厅里不时传来告别的哭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他听见一个中年女人徒劳地唤着妈妈。
轮到孟成的时候孟均没有过多的眼泪,他穿上了另一世的吉服,长时间冰冻过后的肉身已经变形,变得难以辨认。进炉前孟均最后看了孟成一眼,用目光再度描摹过哥哥的眉眼,鼻峰,还有嘴唇,像是在记忆一张阅后即焚的照片。那一刻里他的内心突然涌起不可抑制的冲动,一股缠裹了许多年的灰尘和记忆的酸楚翻涌不已。孟均顾忌着周围人的目光,只能伸出手,轻轻地拂过孟成冰冷的眼尾。
这是他们在人间见的最后一面。
孟成很快化成了一具白骨,盛在一只漆器般精致的盒子里,呈由家属验视。
孟均替他的亲哥拾骨,用一双干净的筷子,在骨的齑粉间翻找着未被烧化的骸殖。他捡起了他的指骨,他的肋骨,他一碰即碎的胫骨,他的头盖骨,孟成未烧尽的颅底还结着干涸的血丝,那是当夜醉酒发病时连带引起的脑溢血的残存。
孟均捧着那块骨头,从炉子里带出来的遗骨还带着些微的热度,温暖得像是冬日里的白炭,是孟成在世上留下的最后的温度。盛放他深情眼睛的眼窝,如今只余两处空旷。
指骨,肋骨,胫骨,颅底,骨盆。
骨头的温度顺着他的手臂一路爬上来,温暖的鬼魂通过这种方式与他相拥。
他想起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一个真正的拥抱,即便是告别的夜晚,孟成给过他的不过是放在肩头上的安抚。
均儿,我们要为自己找个出路。
可出路在哪儿,又如何寻找,他闭口不谈。从那个夜晚之后孟成就化作了杳无音讯的幽魂,直至最后成为了孟均拾骨筷下的骨灰。
某些时刻里孟均曾切实地嫉妒过何彦,他是这世上拥有过孟成全然的爱与恨之人。孟均是他们之间的青鸟,殷勤地在两座本应毫无关系的山头间来回,成全着孟成的爱的徒劳。
他知道这是一份无望的爱,从开始时刻就注定要落幕的镜花水月。何彦的婚讯终是在小镇里一夜传开,同校的语文老师秦素婉不顾反对,向学校提交了结婚申请。出嫁右派的儿子顿时成为了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结婚的前夜孟均破天荒逃了课,留在家里守着他陷入绝望的哥哥。他们都太年轻,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只能选择共同承受。孟均陪着哥哥喝完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喝到世界在他们眼前成为了一座虚浮不定的桥,静静地漂在被灯火浸染的水面上,一脚踏上去,头脑连带着胃肠都在酒精的海洋里旋转。
均儿,让我们寄出那封信。孟成跟他说。
我怕过了今夜,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于是那成为了孟均最后一次作为青鸟的夜晚。他从盒子里翻出了那封信,迟疑了片刻,还是带上它出了门。临走前他看见孟成蜷缩在床上,肩头随着哭泣声抽动。共同的血脉令他心里也感受到无法挣脱的绝望与酸涩。他从未动过情,但孟成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令他感受到爱的失落与痛苦。
他在那个下着春雨的夜晚骑车去了何彦的家,怀里揣着一只沉甸甸的信封。何彦的家里已经早早打扮成新房的模样。孟均站在楼下,远远地看见贴在窗户上的喜字,浓艳的红,在迷蒙的雨夜里也依旧那么刺眼。
孟均知道何彦很早就接受了素婉的爱意,不止一次地他遇见二人在校园里漫步,在电影院门口碰头,素婉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老师,穿着小镇里的女人们从未穿过的透明丝袜和碎花洋裙。她涂口红,烫卷发。孟均甚至知道她惯用茉莉花味的香水。在她上完的语文课后,总会在教室里留下淡淡的茉莉花的余香。
孟均在何彦的楼下立至雨歇,世界在眼中渐渐地停止动荡,他终于鼓足勇气走上台阶,将信封塞进何彦家的信箱里。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听见了从屋子里传出的不同寻常的喘息。
那是比细雨还要轻盈的哀求,比湿雾更加暧昧的呻吟,夹杂着被压抑的愤怒的控诉和哭泣,还有肉体的碰撞和相搏。孟均呆立在门口,彻骨的寒冷从他的脚底升起,可心脏却像是在岩浆中翻腾,他用颤抖的双手关上信箱的门,却无法使唤自己的双腿离开现场。先前喝下的啤酒仿佛在此刻发挥效力,他动弹不得,像一个被施了咒的木偶,愣怔地站在原地目睹一场暴力情事的发生。茉莉花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以及浓郁的酒精,在鼻腔中缠绕成格外浓烈的腥甜气息。
那一个夜晚的罪孽是由他们共同造下的,孟均永远记得从门背后走出的几近疯癫的女人,还有孟成,浑身是血的孟成。他们的面孔交织在化不开的雨夜和红烛里,是青面獠牙的鬼,也是流着脓血的满目疮痍的爱。
他们赶在何彦回来之前逃离了他的家。孟均和孟成,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他们构成了刃的两锋,互为表里。在那个雨夜里他们摧毁了何彦的生活,剔肉剖骨,啖血食髓。小镇里再也没有了秦素婉的消息,她在第二年的春天卧轨自杀。始作俑者在那个夜晚之后远走他乡,开始了他作为逃亡者的一生。
他曾问过孟成,问他是否后悔过。孟均得到过的不过是一段闪烁其词的辩白。然而在他眼里他的哥哥从未真正地逃亡过,在许多个夜晚他接到孟成酒醉后的电话,他无法忘记何彦,无法面对秦素婉,他被永远留在了那个雨夜,永远地困在了那一天的噩梦里。
孟均回过神,倒抽了一口气,竟是冷不丁地被锋利的骨片划伤了手。食指指端很快滚出两滴鲜血,血滴入灰白的骨灰间,被他匆匆掩盖上。
如今孟成和他的遗骸全然地尘埃落定,孟均将那些捡出的遗骨放进盘中,交由殡仪馆做后续处理。工作人员上来简单问过孟均亡者的信仰习俗,孟均只说无妨。
“去往何处都是他的归宿。”
于是他注视着孟成的骨头在金属杵的施力下碾碎成为齑粉,胫骨折断,眼眶碎裂。化作粉末的碎片被放置在骨灰盒中,一层粉末一层金,就这样细细铺满了整个盒子。最后交还给孟均的盒子沉重,却始终不及孟成三分之一的重量。他捧着孟成的骨灰盒向外走,无端觉得指端刺痛,低头看去,原是食指的伤口已经干涸,混着孟成的骨灰,结成一道污浊的伤痕。
如同他们之间不可言说的罪孽。
孟成入土后,孟均带了一身灰土与烟尘下了山。
孟成的一些东西被永远地留在了寺庙里。孟均立在佛像前,借着台前的佛灯将那封情书撕碎,火舌如吻,温柔而缓慢地将情书蚕食成豆大的灰烬,孟均手一抖,情书就化成了黑色的粉末,掉落在佛堂的地上。
孟成落葬后孟均变成了和月浦毫无瓜葛的人,他独自在桥头吃了一碗熏肉面,用筷子将流着肥汁的肉块埋进阳春面里,待面汤捂热大肉,咸香的肉汁从汤底漫开。他在一个不算晴朗的冬日最后吃了一次熏肉面,桌的对面摆上一副空碗筷,算是对孟成做了悼念。
月浦镇依然是月浦镇,桥是老的,路是老的,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不断从这里远走,在某一时刻里又注定了要回来,像是命运在暗中已经为每个人定下归期。沿着旧的路老的桥孟均再一次走遍了他和孟成共同走过的所有地方,学校,杂货店,邮政局,还有已经废弃的水塔。不止一次地孟均和孟成偷偷爬到水塔顶端的天台上眺望远方,遥望着远方的钢铁城市在天际线的尽头缩减为一带灰蒙蒙的雾色,彼时的远方之于他们尚且是一个飘渺的概念,谁也不知道他们未来将要去到何其远的地方。
他再一次来到何彦的楼下,黄昏时分飘来了一阵无端的雨,细细密密如线如丝。孟均站在细雨中,眺望着何彦所住的楼的方向。红色的喜字还在那儿,成为一块谁人也无法揭下的伤疤。
孟均知道何彦一生孑然,再未续弦。他的房子仍维持着原先的模样,只不过喜照变成了遗照,秦素婉由他的妻成为了他的神明,日夜以清水鲜果供奉。孟均也知道此举并非出于完全的爱意,更有无法摆脱的愧疚。
那个晚上他们都喝了太多酒,孟均记得,他不放心喝醉了的何彦,便用自行车将他载回家。那也是孟均第一次以一个无辜者的身份重新来到他的家中。他将何彦安置在躺椅上,打量了一眼他的家。何彦是一个爱干净的男人,家里收拾得齐整,除了亡妻和他自己,再也找不出多余的痕迹。
那个晚上何彦也许是喝多了,也许是借着酒意将深埋在心底里的秘密诉说。他唤孟均取来放在床底的一只杏花楼的月饼盒子,拿到他身边打开。孟均取来了盒子,坐在何彦身边,在他的注视下打开盒子。里面装着那一日孟均放进邮箱里的东西。
孟均看见了那只黄色的信封,心里又开始下起连接在他们兄弟间的无名雨,那场雨下得格外的大,淋得孟均眼前一片模糊,鼻头也随之酸涩起来,他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和孟成,就像是月亮和它的影子。”何彦看着那只信封,嘴角带着一丝难解的笑意。
“月亮难过了,流泪的却是影子。”
他伸出手去摸孟均的鬓发,温柔得像是在安慰解不出题的小学生。
“那么多年了,也许他已经不恨你了。”
孟均泣不成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崩溃,他抓着何彦的手,将自己满是眼泪的吻逐一印下。
一刻里,他竟觉得无比幸福。
孟均是向来曾是哥哥的影子,孟成的弟弟,他们一个似火一个似烟,在孟成爱欲萌发时他是探情的青鸟,在孟成受爱火煎熬时他是他焚烧过后的烟。
他们血脉相连,骨断连筋,那场自孟成爱上何彦时就开始下起的雨,纷纷扰扰淅淅沥沥,从未停止。
在孟成决定送出情书的那一刻,阴影中的孟均也决定寄出他的真心。
由孟均写成的情书从未真正寄出过,孟均知道。在孟成急于去找何彦讲明一切时,孟均偷偷地藏起了那封情书。孟成没有机会等到情书的答复就远走他乡,时隔了多年之后,他渐渐在漫长无望的等待里明白过来,于是陷入绝望。
在他决定将自己喝醉至死的那个夜晚,孟成再度拨通了孟均的电话,他已经无法正常言语,语无伦次,情绪激烈地控诉着,诅咒着孟均当年对他的背叛。
“哥。”电话里,孟均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你我兄弟连心,却从未有一刻想到过,你深爱一个人的同时,难道我就能无动于衷?”
“这是我们之间的枷锁,孟成,你无法控制你自己,一如我无法控制自己爱上何彦。”
“你的心每跳动一下,我都能够感受到。”
“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爱你的人了。”
何彦抽回被吻得湿润的手,用清癯的怀抱接纳了孟均。
孟均抵在老师的怀里发出深深的哀哭。他感到多年夙愿终于了了,却又悲哀地想到此刻终也是孟成借着他的躯壳将一番爱欲诉尽,最后道成肉身。
“人们没有错,我一开始就是个罪人。”何彦抚着他的背,喃喃低语。
“他们审判我,用烈火焚烧我。我以为那是这世间的罪过,可走出半生后,我忽然明白了那些强烈的憎恨到底是什么。”
“均儿,这世上的爱和恨是一个东西,爱欲不能,恨其不死,最后都将归于毁灭。”
话至尽头,何彦轻轻抚摸着孟均的脊背,发出似梦似呓的叹息:
“这也许是老师这一生里,唯一能教给你们的东西。”
暮雨渐渐满湿衣襟,孟均立在楼下,最后一次凝望何彦的家。
他从黄昏立至月升,各处渐亮起星点的灯火。何彦贴着喜字的窗口点起了灯,他望着那豆鹅黄灯火,隐隐约约映出半个稀薄而寂寞的影子。他想起了自己趁何彦睡去后留在额角的一个吻,作为他此生最初也是最后的告白。
孟均立起了衣领,终于觉得再无遗憾,于是向老街的另一端走去。他从怀里取出了那只黄色的信封,将里面空无一字的信纸撕碎。
从信封里骨碌碌滚出一把细籽,孟均拢起掌心,认出了是几颗干瘪了的红豆。他想起来那原是他在十七岁的清晨,独自去南山上采来的红豆。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在绵延不绝的细雨里,孟均转身回望,月浦镇同何彦渐次退却成一段不堪回忆的影像。那场徘徊在心底里的雨也许从来没有停过,他想,也许永远不会停。
那一把红豆捏在掌心里捂得发热,孟均想了想,最后松开了手,红豆沿着指缝滚落,徐徐坠落于深冬的尚在沉睡的泥土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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