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给警察局长送中指并非那一天最重要的事项,但却是高光时刻。林奇从办公室出来,忽然和他血脉里残存比例可怜的达萨科人种基因有了强烈共鸣,眼前乌烟瘴气的办公室顿时成了怒海喷张的大草原,他着急想要骑上个长腿儿的东西,噫呼吁一声吆喝后奔驰而去。
可他失算了,现世报称得上紧随其后。他在办公室里狠狠羞辱了阿莫斯,令这个小心眼老头的如意算盘全然崩盘,他虽然被恢复了职位,人却还没来得及回到那张斑驳的桃木桌子前,两个警徽下别着蓝色丝带的内务处高级官员如幽灵般出现在他面前,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师父和徒弟,没头脑与不高兴,年轻的官员自报完家门,递上了一封调查令。
鉴于港口工人案的调查进度,内务处认为有必要在西林·林奇复职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完成一份问讯笔录,并配合精神科出具鉴定意见。
考虑到,他所经历的一切。
被带走前,西林将不舍的目光投向那张桃花心木桌子,他的办公桌子,卡尔洛斯警探正坐在那张桌子背后,低目沉眉吹散一泓红茶热气,冷不丁和他对上视线。
……有没有人说过帕德洛·卡尔洛斯警探身为一个糙汉却有着一双母马般的眼睛?
从见上面的第一眼起,西林就执着地相信于帕德洛有着至少三分之一宁洛人的血统,那来自大陆另一端,水草丰茂,风清云秀的河流大区。而他过于执着的相信也让帕德洛对自己留下了种族主义倾向的不良印象。
在那道温和视线里,帕德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
“祝你好运,西林,这些我们都经历过了。”
“你需要完成笔录,才能回到我们之中来,继续工作。”
他被那一双眼睛生生看出了不安,明明他什么也没有做错,但在那样的一双眼睛里,西林·林奇却时时觉得也许自己应该补上一场忏悔。
可教堂早已是战争前的遗物,罪在他人,他何其无辜。
他说不上卡尔洛斯是否算得上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他老套古板,刻薄又缺乏幽默,但毋庸置疑的是他是一个优秀的警探,沉着机敏,谨慎耐心,和他复杂运转的头脑相称的还有一个强壮耐造的身体。林奇听闻过后勤部抱怨那些被他揍坏的沙包,起初他以为那不过是匹夫发泄无处施展的蛮力,并嗤之以鼻。
直到在港口的那个晚上,他才真正见识到了卡尔洛斯强悍的体力和头脑是如何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小命的。
甚至可以这么说,西林·林奇之所以现在能够坐在内务处的审讯桌前并大声嚷嚷着要喝上一罐啤酒,都要归功于那一个晚上卡尔洛斯的舍命相救。
但是一切都和那个晚上一起,成为他们之间心照不宣闭口不提的重要秘密。
索要啤酒的无理要求遭到了断然拒绝,西林用小拇指扣弄着耳道里的硬块分泌物,有意无意地躲开了问讯的第一个问题。
“73年2月23号的晚上,你与帕德洛·卡尔洛斯警探出现在灯塔区港口码头是否是一次未经报备的私下行为?”
西林看了一眼内务处的官员,又看了一眼一旁埋首记录的精神科医师,权衡着既有情况下得罪哪一边能让他的复职进度不那么惨烈。
他没有办法彻底否认一切——这个招数过于幼稚且无意义,案件发生之后,刑侦部门在现场收集到了足够多的DNA证据,血液,汗水,指纹,还有他打光了整整一弹匣的9mm子弹,都将佐证他的在场。
逃避已毫无意义。
内务处的官员再次将问题重复。
“我想我仅能确认我的在场是一次私下行为。”
西林瞧着面前较为年轻的内务处官员,拇指和食指做了个捏烟的动作。
年轻的面孔先是一赧,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七星牌香烟。
“对于卡尔洛斯警探的在场,我无法提供说明。”
西林如愿以偿吃到了香烟,烟屁股叼在嘴里,颇为得意地一抬眉毛。
年轻的内务处官员在随行官员的注视下不自在地咳嗽起来。
“我想他是为了案子而来,他一直都是特别行动处最敏锐的警官不是?”
火石碰撞,烟丝撩动,一口浓烟吞入肺腑后,他终于觉得自己的大脑从混沌粥样的黑暗里清醒了过来。
“林奇先生。”老官员将系着袖扣的双手放到了桌子上。
“让我们开门见山吧。”
“我读过你在首都区的档案——仅在我的权限范围内,不得不说我所能读到的一切就已经十分精彩绝伦,您无疑是一个非常……独特……的警探,老实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谁能在一年里完成70件结案并同时处理20个部门投诉的。”
“而身为派遣监视警探,您在监管本地案件的深入程度上也做到了独树一帜,我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位派遣监视官挥舞着手枪在大街上冲锋陷阵,你的同僚们更多选择坐在办公桌背后,阅读案件报告,给出意见,接着写出更多的报告。”
“一切都是那么的独特,您,还有灯塔区,我们无法想象一个来自首都区的荣誉警探是如何单枪匹马在灯塔区乃至整个国家情况最为复杂的码头‘展开调查’的,一切在这里都是失落,绝望,和不曾存在的幻想,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没有人想要招惹码头上的那帮工人,在他们那里不会有答案,除非您已经有了一个。”
“根据您之前的口供,在抵达现场之前,码头工人柯里尔·斯塔夫曼就已经悬颈于19号路灯柱上,尸检结果显示,他的血液里存有高浓度的氰化物,结合死者咽喉处的水肿情况来看,有理由相信他是在死后才被人挂到灯上的。”
“现在,您只需要回答三个问题就可以离开,回到您的办公桌前,或者回到首都区去,您所说的一切都将作为笔录进入这起案件中,您需要诚实。”
隔着缭绕沸腾烟雾,西林·林奇清楚地看见内务处官员探照灯似的目光,直直地想要照透他内心深处的黑暗,直至最深处。
就连旁听的精神科医生此时也停下了笔,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一丝的懈怠,错漏,或者无意识的异常行为,都会被记录在册,成为干翻他警察生涯的致命伤。
他会被以精神失常的名义遣返,或者无能力,他会受到首都区警察法庭的审判,而那些他终其一生追缉的人会在他敞开的坟墓前,将所有真相的黄土掩盖在他的身上。
西林·林奇吸光了最后一口烟,想起了帕德洛那双母马一般的眼神。
我们都已经历过,警探。
内务处的官员打开录像机,年轻的一位在笔记本上正式写下了第一个问题。
“你和卡尔洛斯警官,为何会出现在2月23号的港口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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